巷戰的環境中,火器的優勢被大大削弱,狹窄的街巷限制了射擊視野,而敵人随時可能從暗處射出緻命的箭矢或扔出暗器。士兵們小心前行,生怕又觸發什麼新的東西。正因為如此,伊達軍的推進進程變得極為緩慢。
戰事陷入焦灼後,伊達政宗多次發出勸降信,還親自站在陣前高聲喊話,内容無非是說豐臣家不會來支援,他們早已把小田原城當作棄子……九鬼的水軍覆滅後,為了止損,他們放棄了東海道,放棄了駿府,像一群縮頭烏龜一樣躲在鳥羽不敢再出動水軍。小田原城的城防再好,在洋槍洋炮面前也不過是草木之熒光之于天空之皓月,你們若此刻倒戈卸甲以禮來降,跟随我一起大鬧一場,屆時仍不失封侯之位。信濃、甲斐的土地我不動,關東咱倆平分,豈不美哉?
伊達政宗這番王朗發言要是讓三成看了必然會唾罵一番,輕則讓對方面紅耳赤,重則令對方吐血暴斃。
然而真田信繁的文化水平有限,隻能用武人的方式拒絕,鐵炮隊一番炮火表達不約後,信繁站在城頭言簡意赅地回複道:“本就不屬于你的東西,輪不到你來給。”
“哼,你以為給豐臣當奴才就有得拿嗎?這些年我明白了一件事……想要什麼,得憑實力去拿!”
信繁并沒有理會伊達政宗的挑釁。返回本丸後,他去看望了正在養傷的秀康。秀康自從在那次巷戰中槍以來,身體一直非常虛弱,高燒不退,也沒有好轉的迹象。見信繁來訪,秀康本想讓小姓扶自己起來,卻被信繁按住了肩膀。
“秀康,你感覺好點了嗎?”
“不必為我擔心……你現在也沒有擔心别人的餘裕。昔日西軍圍攻江戶時,我也中了一槍,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迹。”
卧病在床的秀康搖了搖頭,語氣低沉:“城下町被毀後,城中的補給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如果豐臣的援軍再不來……”
信繁注視着臉色愈發蒼白的秀康,沉默良久,才決定将今天的事告訴他。
“我拒絕了伊達政宗的勸降。”
“哈……我還以為你至少會先假意答應……”
秀康聞言,苦笑一聲,帶着些許無奈調侃道:“你這家夥……一點也沒學會表裡比興的技巧啊。不給自己留條後路真的好嗎?”
“我若戰死,家督之位還給兄長。”
信繁坦率且堅定的回答每次都能讓秀康哭笑不得。
“你的父兄可不會願意聽到這樣的回答。”
真田家不像德川家……秀康自己沒比父親家康早死,想必已經令他老人家失望了吧。
“父兄會尊重我任何決定。”
信繁話音剛落,病榻上的秀康竟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口,他的聲音依舊孱弱,卻帶着某種難以抗拒的力量,
“傻瓜。有這樣的父兄……就不該想着怎麼去死,而是怎麼活着回去見他們!”
他瞪着滿是血絲的眼睛,嘶聲說道:“就算秀家很快會來支援……但我恐怕等不到那時候了。信繁,趁東海道的路被徹底切斷之前,把這座城留給我,帶着剩下的人走,不要讓堀田作兵衛的犧牲白費!”
堀田作兵衛是信繁的第一任妻子阿梅的兄長,阿梅死于第一次上田城之戰後,作兵衛一直留在信繁身邊,将信繁與阿梅的孩子養大,并且替逝去的妹妹守護着她最愛的人。
那場本陣奇襲戰中,為了掩護被當成目标的信繁,作兵衛用身體替他擋下了緻命的一槍……
自那一刻起,信繁心中便多了一根永遠無法拔出的刺。戰死沙場本是武士的宿命,但作兵衛的犧牲卻令信繁無法釋懷。
信繁握緊了秀康冰冷的手,澄澈的眼睛裡閃爍着不可動搖的決心。
“我不會放棄小田原城,也不會放棄你。”
就在此時,一陣炮聲從大海的方向傳來,信繁讓秀康安心養傷,随後眉頭緊蹙地走向了塔樓……
他原以為伊達家要通過海陸夾擊占領東海道,然而當他打開望遠鏡,映入眼簾的竟是好幾艘殘破不堪的戰列艦……這些前陣子還在海上耀武揚威的玩意如今就像被掏空的幽靈船一般狼狽地回到了相模灣……而緊随其後的是插着豐臣旗幟的船隊……
在那船隊中央,信繁驚喜地發現了幾艘披着鐵皮的戰船,那種傳說中在信長時代出現過的鐵甲船,如今竟真的駛到了相模灣!
幾艘鐵甲船裝備着南蠻的長筒炮,在一名戴着角盔的薩摩男子的指揮下肆無忌憚地向岸上的伊達軍傾瀉火力。炮聲震耳欲聾,濃煙在海面上升騰,岸邊的伊達軍一時間陷入混亂。
與此同時,西城牆傳來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箱根方向出現了大一大萬大吉的家徽。
“又兵衛!你這家夥可讓我好等啊!”在東海道奮戰的毛利勝永看到後援,臉上難掩喜色。
後藤又兵衛策馬而來,親手挑飛幾個架鐵炮的喽啰後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戰況,望着滿目瘡痍的城下町以及從三之丸到本丸依舊屹立不倒的六文錢旗幟,又兵衛心中已經多少有了答案,但他依舊忍不住問道:“那個真田家的小子怎麼樣了?”
“還活着。”
又兵衛聞言,笑着拍了拍勝永的肩膀,調侃道:“告訴那小子,我在伊達的本陣等他!”
勝永撇了撇嘴,半開玩笑地抱怨道:“你這家夥,這應該是我說的話才對。”
另一邊,伊達政宗望着遠處戰況,臉色陰沉不定。他不敢相信按針的船隊竟然敗了……據他所了解,英吉利的船隻無論是在造船技術、火力配置,還是航海能力上,都遠遠超越日本的戰船,堪稱斷崖般的技術優勢。
更讓他難以理解的是,豐臣家的水軍在海戰結束後竟然這麼快就從駿河灣駛向了相模灣,其後勤補給的跟進快得令人匪夷所思。
眼看己方處于被兩面夾擊的劣勢,伊達政宗的眉頭緊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他咬着牙,心有不甘地對片倉重長說道:“撤退,回河越城。”
小田原這條路如果走不通。一切就隻能寄望于伊達成實的北線了……
原本用于圍點打援的春日山城,現如今竟成了上洛的關鍵。
直江兼續已經不知這是自己第幾次從炮火聲中驚醒。他知道,有一些并非伊達成實的炮火,不過是自己的幻聽,但接連幾日的苦戰已經讓他難以分清。
望着案台上搖曳的燭火,難以入眠的兼續提起了筆。他并沒有謙信公那樣堅強的意志……然而,不論是與三成一同策劃關原之戰,還是為主公書寫《直江狀》之時,他都未曾心存一絲恐懼。
兼續深吸了一口氣,他再次握緊了手中的筆,仿佛是想重新找回那時的勇氣。
“曹兄,為避免讓三成遭到不必要的猜忌,請原諒我不能寫信給三成。這或許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這封信能不能抵達堺我也無從知曉。
春日山城的戰況不容樂觀,直江津方向來了幾次援軍,但都被伊達家勾結的海盜勢力擊退……我知道,伊達成實之所以還沒強攻此城,為的就是消耗前來支援的部隊,同時挫敗城内的士氣。
然而……不知為何,近日以來伊達成實的攻勢比往常要激進許多。
即便落個兵敗身死的下場,我也絕不會把謙信公的春日山城交到一幫勾結外夷的叛徒手裡。如若我遭遇不測,請告訴三成,不必為我難過。老天已經待我不薄……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我今生遇到了三位。少時得遇恩師,傾囊相授,教會了我何為義。弱冠後效命于現在的主公,為臣數十年未遭猜忌,君臣一心。再後來,在大阪結實了三成這位知己,一同為心中的大義賭上一切,隻為改變這個荒唐的世道。
有這三位知己,縱然身死,吾亦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