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的模樣……如此令你讨厭嗎?”
“八郎!”
昏迷數日的九郎終于蘇醒了過來,這讓清正松了一口氣。但聽到脫口而出的名字後,那份安心很快被另一種更深的忐忑取代。
房間内跳動的火光映照着他臉上複雜的神色,他坐在九郎床邊,目光不自覺地掃過對方憔悴的臉,眼底藏着說不清的擔憂。
他想起來了多少……?
“你醒了?我去找人拿點吃的……”
仿佛是不敢去面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清正如同落荒而逃一般跑出了門。覺兵衛将準備好的食物和水送進房間時,清正也一直咕哝着吃東西補充體力的事,對于九郎昏迷的原因是一個字也沒問出口。
九郎垂着眼睛,像是陷入了某種深沉的思索,久久未語。這沉默讓清正愈發緊張,他的手微微攥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虎之助。”
這聲熟悉的呼喚讓清正心頭猛然一顫,轉頭望着他,目光中透出難以掩飾的激動。
這個名字他已經太久沒從九郎口中聽到過了……
但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情緒再度陷入起落。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九郎的聲音很輕,卻像是一記重錘落在清正心頭。他的身體僵住了,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
“我……怎麼會呢。”
清正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沒能坦白。他注視着九郎,關切地問道:
“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九郎擡眼看着清正,眼底浮現出一抹複雜的情緒。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語:“那個反複出現在我夢裡的人……我很想再見他一面。”
提起那個令他念念不忘的人,清正的臉色瞬間變了。但九郎似乎并沒有将心思放在清正身上,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我想知道自己的來曆,不管接下來會面對什麼都無所謂。我必須再見見那個人。”
他的語氣依舊柔和,卻透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堅定。清正強壓住内心的焦躁,語氣卻難掩顫抖,
“九郎……就算那個人這麼對你,侮辱你,虐待你,為了控制你還在你身上留下那些可怕的東西……你還是對他念念不忘嗎?!遠離那個怪物,在這裡好好過日子不好嗎?你就非要去見他,再把自己搞得生不如死?”
提起身上的傷疤,九郎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床榻上的布料,但他的決心卻并未動搖。
“那也是我的選擇。虎之助,你知道那人在哪裡,對嗎?”
他轉頭用近乎懇求的目光看向清正,眼底滿是倔強,
“我現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讓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在你這裡混日子,然後一輩子裝傻,我做不到。哪怕見他很危險,我也必須知道自己的過去,然後直面它。”
“不行!我不許你去見他!”
清正聽着這話,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靠近九郎,想安撫他,甚至伸手試圖摟住他。九郎擡起手想要推開,卻因為虛弱無力而未能成功,反而被清正制住,強行按在了榻上。
出乎意料的是,九郎并未像那日一樣激烈地反抗……虛弱的他索性放棄了掙紮,身體松垮地躺在榻上。他擡起眼,注視着清正,那雙曾經柔和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一種深不見底的譏諷。
他嘴角微揚,露出一抹讓清正毛骨悚然的笑意。那是清正這輩子最厭惡的表情——毫無溫度,像一張虛僞的面具。
“你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九郎扭曲地笑着,語氣裡透着森然的寒意,“我現在這樣和死了也沒什麼區别……你為何會對一具屍體感興趣?難不成……你還有這種特殊喜好嗎?”
那句譏諷伴随着一聲冷笑,像冰刀一樣劃過清正的心,讓他一瞬間無言以對。
“要不……”九郎輕輕偏過頭,破罐破摔地說道,“直接殺了我吧。這樣,我就真的跑不了了。”
“九郎,别這樣……”清正聲音發顫,眼神裡透着痛楚,“别用這種表情看着我。”
面對清正的懇求,九郎臉上的笑卻越發刺目。那張面具般的假笑讓清正感到窒息。他緊咬着牙,猶豫了很久,最終緩緩松開了抓着九郎手腕的手。
“我說過不會再強迫你。但我絕不會讓你再受傷害。所以,我不會把你交給那個人。哪怕你因此恨我也無所謂。”
“恨你?哈……”
九郎嗤笑着垂下眼簾,語氣裡滿是自嘲。
“像我這樣一個被抽空了一切,連自己是誰毒不知道的行屍走肉,何來恨意?”
這句話狠狠紮進清正的心,他的喉嚨緊縮,像是被無形的手掐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努力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試圖讓語氣溫和些:“那和我、和熊之助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呢?對你來說就什麼都不是嗎?還不足以填補那些空虛嗎?”
九郎的目光掃過他,眼底是一片死寂。
“我的心早就被鑿空了。在找到遺失的記憶之前,填什麼進去都沒有用。”
清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垂下頭,眉間滿是痛苦和無奈。他的拳頭微微攥緊,像是将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
許久之後,他擡起頭,鼓起勇氣再度望向那雙冷淡的眼睛,聲音低沉卻堅定:“就算你這麼想……我也會試着修補你的心,總有一天,我會讓它重新完好如初。”
得知清正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尋找回憶後,九郎并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哭鬧,他隻是看着清正,語氣冷靜到近乎殘酷:
“如果有一天我發現你在騙我,我永遠也不會再見你。”
聽到這句話,清正的表情變得五味雜陳。
事到如今,他已經無路可退……如果九郎與那人見面,找回記憶,意識到自己是當年和他針鋒相對的宿敵,他也注定不會留下。
與其這樣……不如賭一把,賭九郎不會找回記憶,賭九郎終有一天會改變心意,留在自己身邊。
就算這意味着……他們會繼續這樣相互折磨下去。
離開房間後,清正看見了等候多時的覺兵衛。
“主公,”覺兵衛低頭行禮,語氣裡多了一分謹慎,“那個家夥,留不得。”
這已經不是覺兵衛第一次勸谏清正把小西行長送走。
随着大阪的局勢愈發動蕩,這個随時會恢複記憶的家夥留在主公身邊隻會讓加藤家的處境愈發兇險。但清正不知是沒意識到這點,還是根本就不在乎,從未采納過覺兵衛的谏言。
“他留得留不得,由我說了算。”
覺兵衛抿了抿嘴,補充道:“澱殿和秀賴公緊急召見您,要求您立刻前往大阪。結合近日發生的種種動靜……怕是與備前宰相有關。”
“備前宰相……”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清正的眼神頓時變得銳利,眉間籠罩了一層陰霾。
“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嗎?那個蒙受太閣厚恩長大的家夥……如今竟然也動了歪念。”
“正因如此,小西攝津守這個不确定因素更不能留在主公身邊。您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一旦恢複記憶,發現您與他的愛徒不和,主公,您認為他會怎麼做?”
覺兵衛停頓了一下,像是在試探清正的反應,随即加重了語氣:“别忘了,他的舊主宇喜多直家是個用毒的高手。他要是在你的藥裡面做手腳,不知不覺間就能取你性命……”
“你是說,他會殺了我?”
清正微微眯起了眼睛,覺兵衛的話仿佛讓他想起了什麼。
‘如果有一天我發現你在騙我,我永遠也不會再見你。’
清正緩緩擡頭,嘴角揚起一抹冷笑,臉上的表情讓覺兵衛捉摸不透。
“他若是打算這麼做,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