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進來了,才把菜單遞了過去,擡了擡下巴,示意她坐下。
“有點餓了,你不介意我這麼做吧?”
對着這張和程祈允有幾分像的臉,程漾其他的話也說不出口:“不介意。”
就是,怎麼感覺不太像是在和長輩一起吃飯?
或許她就是随性的人。
因為對方有着程祈允母親的這一身份,程漾沒辦法往不好的地方想,隻覺得她不一樣,還怪有趣的。
中午沒吃正餐,程漾也挺餓的了,問了她的忌口後,又再添了幾個菜。
菜品全部上齊後,服務員退了出去,門一關,包間裡安靜下來。
女人邊吃着倒也沒閑下來,好奇地問她:“诶,你做什麼工作的?”
程漾也沒打算一上來就質問别人,也輕松地和她搭話:“翻譯。”
“就那種和外國人聊天的?”
程漾“唔”了一聲,回她說:“差不多吧。”
“不過我平常做的更多的是筆譯,就是文字類型的翻譯。”
“原來做這個的人這麼多的麼?”女人剝了蝦吃,也沒帶手套,“我以為還挺少見的呢,沒想到今天還碰到倆。”
“那個推薦我去他們醫院工作的醫生,她妹妹,和你差不多大,也是弄你這個什麼筆譯口譯的。”
程漾認真吃着東西,也沒細想,随口應和了句:“那還挺巧。”
半小時後,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
女人最後喝了杯果汁,往座椅上一靠,說:“吃得挺好,謝謝了。”
“不客氣。”
程漾給她遞了紙,女人接過來擦了擦。
“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包間裡的吊燈懸挂在正上方,暖黃色的,照下來時給女人身上披了一層柔和的光,整個人看着好似随意又平易近人。
想了大半天的話終于能說出來。
程漾放下筷子,看着她,緩緩道:“我想知道……”
她輕呼了一口氣:“想知道您當初為什麼離開程祈允。”
她舍不得說抛棄,隻能換一個詞。
說到後面幾個字,程漾不由得地再次想起昨晚上程祈允哭着和她講的那些話,心裡又一陣陣地疼。
“是經濟原因嗎?”
如果是因為這點把程祈允給别人帶,那麼她回去之後,和程祈允說清楚,他應該會理解的。
然後女人卻搖了搖頭。
“不是啊。”
她笑起來說:“就是不想要他了。”
像是一錘定音那般肯定。
因為從來沒想過會是這個答案,所以女人說出口時,程漾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話裡的意思。
她背靠着座椅,看着程漾道:“這麼和你說吧,我懷了十個月把他生下來,結果他四歲了還不會開口講話,去醫院看了,也沒用。”
“别人家的小孩四歲都會背詩了,他一句話說不出口,他爺爺奶奶嫌棄,也不肯要,逼着我和他爸離了婚。我就送他去他舅舅那,不過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他們也不願意,最後隻能又硬塞到他爸那去了呗。”
女人啧了聲:“誰能想到他爸再婚沒多久就死了。”
她說得那麼随意,讨論的不像是她的孩子,而是物品一般。
剛才平和的氣氛蕩然無存,程漾壓制着心裡的怒意,繼續問:“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帶他?你不是說不缺錢嗎?”
“對啊,不缺啊,但你知道我們當時就住在鎮上嗎?就一點事能傳遍十裡八鄉的那種。”
“所以我為什麼要帶他?我在懷孕的時候忍受的痛苦還不夠?”
女人臉上的笑容淡去:“我辛辛苦苦把人生下來,他們一家反而還看不起我,我一個人帶着他的時候,你知道街坊鄰居怎麼在背後議論我、說我的?”
程漾閉眼緩了好一會兒,才把氣壓下去了。
她現在終于知道,為什麼程祈允每次都喜歡争第一,永遠要努力地去保持優秀,每次失敗了一點點都會傷心很久;
為什麼剛到家裡時總是客客氣氣,生怕他們丢下他;
為什麼每次有點小事,都想和他們分享,希望得到他們的誇贊。
一切都是因為他在那個家裡被迫變成的。
因為怕被嫌棄,所以才拼盡全力地去做到最好,也是因為怕被再次丢下,所以才小心翼翼又渴望着親人的溫暖。
女人卻絲毫沒在乎她的心情,繼續沒事人一樣道:“要不是因為他不争氣,我和他爸會離婚?我會被人指指點點?”
壓在心頭的情緒被那句“不争氣”點燃,程漾第一次顧不得其他的,猛地站了起來,質問她:
“那你有想過他嗎?隻有你一個人承受這些壓力,程祈允就沒有嗎?”
“他要上學,接觸的不僅是街坊鄰居,還有老師、同學、朋友,這麼多人,會怎麼說他你知道嗎?你把他丢下的時候,他才幾歲?他才四歲!”
把傷疤再次血淋淋地揭開,程漾隻覺得心口無比地悶。
她和爺爺奶奶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解開程祈允的心結,但女人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造成的後果。
“如果親生母親都這麼想他,那别人呢,那些砸在他身上的話隻會比你說得難聽千百倍?你有想過嗎?”
喉嚨發幹,連帶着頭一起疼,程漾深吸了口氣,道:“你不配成為程祈允的母親,希望你以後再也不會和他産生任何關聯。”
女人說的話遠比她從程祈允那得知的真相更加傷人。
程漾推開座椅,隻想趕緊離開,女人卻攔住了她。
她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随意,取而代之的是冷淡。
或許這才是她本來的面目。
女人冷着聲開口:“你放心,要不是突然有人聯系我,說能幫忙在這裡的醫院找到工作,我也沒想過回來。”
她聳了聳肩:“我既然不要他了,那也不奢求他會回來給我養老。我好歹帶了他幾年,就算一筆勾銷了,還不公平嗎?”
“程小姐,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讀了這麼多的書,應該比我更懂這個道理。”
她說完就打算走,這次程漾直接拽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把她拉了回來。
程漾和她對視着,所有話完全憑着心意說出口。
半點沒有猶豫。
“你可能是因為離婚的事受到了很多别人的評價,會很難受,這點我不否認,但我希望你明白,這不是程祈允帶來的,他沒有錯,錯的是嫌棄他的爺爺奶奶,是因為這點和你離婚的男人,還有那些對你指指點點的人,而不是想給你買一輛摩托車,辛辛苦苦去攢錢,一直在家裡等着你的小孩。”
“以前我會覺得遺憾,但今天以後,我隻替我弟弟感到不值得,他完全沒必要因為你難過。”
程漾看着她,說出口:“你是我見過最自私的母親。”
女人錯愕得說不出話。
她沒想到自己在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眼裡,看到了誓死維護一個人的堅定。
-
從餐館出來後,程漾沿着人行道走,沒幾步路,就走不下去了。
她在一棵樹邊蹲下,深深地吸了口氣,勸告自己冷靜下來。
和女人交談的那些話仍在耳邊回響,程漾捂着發疼的腦袋,試圖想要忘記。
突然的,竄過去一條消息。
翻譯,醫院,幫忙。
那人是因為有人介紹醫院的工作才會過來這邊,才會和程祈允碰到的。
程漾倏地起身往回走。
在餐館門口瞧見女人正往另外一個方向去了,她直接跟了上去。
-
下了班,裴亦舟開車往程漾家那邊去。
經過私立醫院時,忽地瞥到熟悉的身影,他從車上下來,及時叫住了人。
“文阿姨。”
正準備進醫院大門的文母站住了腳,回頭一看,見到是裴亦舟後,又高興地走了過來,眉開眼笑道:“亦舟,你怎麼來這兒了?”
第一次和别人的長輩單獨見面,裴亦舟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
他禮貌道:“剛看見您了,所以停了車。”
“是找我有什麼事嗎?”
文母更加高興了,她看裴亦舟是哪都滿意。
平日裡就覺得這孩子長得好看,性格除了有點冷之外,其他地方都很好。
尤其現在這樣穿着黑襯衣和西褲的模樣,清瘦又不失矜貴,渾身透着張揚的少年氣,就更讓人喜歡了。
也難怪自己女兒喜歡得緊。
不過文母也清楚裴亦舟對女兒沒有半點心思。
畢竟是過來人,她哪能不清楚看男孩子看心上人是什麼眼神。
因此她也隻把裴亦舟當作欣賞的小輩對待。
“上次不知道你和熙熙說了什麼,她突然就願意和我們說話了,也願意出去玩了,阿姨還沒找個時間好好謝謝你呢。我今天就是來幫她拿藥的,也不急,你有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裴亦舟道了謝,說:“能問您一件事麼?”
文母笑了笑:“别說一件,十件也行。”
她看裴亦舟挺急,于是就這麼站在說了,等他的話。
然而文母剛做好聽的準備,裴亦舟忽地摸了下鼻尖,略顯糾結地對她說:“要不您先去拿藥?”
文母:“?”
你不是挺着急?
裴亦舟咳了下道:“我看到我女朋友了,想先過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