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非這才插上話:“聽聞梅渡川也給裴府遞了信,應當是叫裴钰同去的。”
“不錯,内閣如今是梅黨和清流分庭抗禮,”蕭楚撥出三份酥糖,分置一頭,說道,“我在這梅黨和清流之間,誰都不幫,也可以誰都幫,因為我是給天子捧臭腳的人,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鬥,最好鬥一輩子。”
明夷湊到弈非耳邊小聲說道:“侯爺跟太監差不多。”
蕭楚頭也不擡地踹了明夷一腳。
“大祁天子守國門,雁北去京州最近,邊軍吃的是皇糧,我來京當然是給皇帝做事。”
蕭楚橫筷将兩份糖攏到一起,解釋道:“梅渡川擺私席請我,是想借我探探天子的鷹爪,這事兒管是不管,若司禮監和鎮撫司不插手,他就要拿裴钰開涮了。”
蕭楚還瞞了一句沒說,裴钰這人體熱,梅渡川是看準了他這身體上的毛病,刻意安排的一頓“燒炙”,說白了就是要羞辱他,要他給這白樊樓的事兒一個交代。
弈非問道:“那主子的意思,要去陛下面前探麼?”
蕭楚嗤笑一聲:“探啊,怎麼不探?”
他找那狗皇帝還有不少事兒呢。
蕭楚如今在京的官職是神機營提督,這是個空殼元帥,三大營從明德年間就已式微,士卒老弱,不成氣候,這就算了,在他進京封侯以前,三大營的實權都是拿在宦官手裡的,他之所以上輩子能當個閑散侯爺,正是因為京營裡壓根沒他說話的份。
他隻有兩年時間,從京營改革這條路下手是最快拿到實權的辦法。
“京師是個狗籠,我們要自保,也要當雁軍的後盾,雁州的荒地沒法開墾出軍糧,便沒有自給自足的本籌,如若朝廷斷了糧,我們就要想辦法喂飽雁州的兵馬。”
明夷越聽越奇怪,這怎麼就從“吃皇糧”扯到“自給自足”去了?
蕭楚利落地扔下筷子,拍了拍手,起身說道:“梅渡川的白樊樓是個很好的跳闆,拿下它,就是拿下了京州的财庫,這也是重振三大營的基礎,躲着天子的鷹眼,我們可以悄無聲息地得到兵權。”
明夷這下反應過來了,看着蕭楚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驚呼道:“不是,主子,你這意思是你要反……”
弈非這回沒再猶豫,眼疾手快捂住明夷的嘴就把人拖走了。
***
夜裡下了場濯枝雨,蕭楚阖目躺在榻上,聽着敲檐的雨,竟難得地有些輾轉反側。
他想了很多事。
想到天秋關兵敗,想到那夜的飄風苦雨和欺天大火,想到刀尖緩緩紮破胸口的感覺,從前世想到今生,最後不斷出現在腦海中的,竟然都是同一個人。
裴钰,裴钰。
這個名字為什麼總抹不掉?
蕭楚把手搭上了額頭,他渾身上下都像是被雨澆透了,寒意陣陣。
他最初對裴钰是沒有恨的,反而他們也有一段相安無事的纏綿時光。
年少成名一戰封侯,蕭楚被召回京師後,曾經無比厭棄這座關住他的樊籠,所有曾在雁州揮灑的意氣,都在醉生夢死中被消磨了幹淨,直到和裴钰相熟後他才覺得,這烏煙瘴氣的日子竟也能嘗出些滋味來。
京師無論朝野都是風雨如晦,梅黨還是清流,都在如履薄冰。
在宮牆下的一衆枯骨皮囊中,裴钰是唯一有血肉的人,說他秉性高潔,這反而錯了,他是至情至性之人,既非刁頑,亦非愚直,準繩和規矩都拿捏在手心裡。
蕭楚看得見裴钰身上的欲望和野心,那好像喚起了被藏在牆灰之下的另一個自己。
所以他們有過一段纏綿的時光,那個時候他真的愛着裴钰。
但後來一切都變了。
他用自己的命去證明了,裴钰和權鬥中的濁流沒什麼不同,他也可以為了利益犧牲掉人命,而恰巧,自己就是被犧牲的那一個。
蕭楚覺得是自己在聲色犬馬中浸潤了太久,失去了敏銳的嗅覺,所以才沒能窺破裴钰的豺虎之心,也沒能早些發現,在這個人眼裡,自己一直都是個不入流的狂悖之徒。
他把裴钰對自己的漠視惦記了一輩子,所以隻想弄髒他,隻想讓他再也拿不起自己的高傲。
但他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交惡的?重生以來,蕭楚反反複複思考這個問題,卻怎麼也想不出個結果。
他的記憶像是被人剜去了一空,又胡亂填補上了其他瑣碎的片段,每每順着他認識裴钰的時間想過去,便總要跳過一個特殊的節點。
他到底忘了什麼?
蕭楚坐起身披了件外袍,打着傘出門了。
入夏的雨一點兒也不清爽,反而散發着一股淤泥的悶氣,他頭頂的雨聲沉鈍,很快把傘澆成了暗紅色,蕭楚踏着雨尋到了熏衣房,裡邊正在熏蒸他的幾件衣袍。
他收了傘站到檐下,默不作聲地看着。
一個侍女正把香爐置到一碗燙水中,随後蓋上了青銅香籠,又在香籠上蒙了一層細絹,這才把黑金色的長袍小心地鋪上去。
香爐點着溫吞的慢火,薄薄的白煙蒸入長袍中隐匿不見,但籠内馥郁的梅香穿過了細絹,輕柔地貼上了蕭楚的皮膚。
他感覺體溫好像上升了些,嗅着淡淡的梅香,終于泛上了些困意。
侍女聽見響動,這才發現了站在門口的蕭楚,趕緊起身撣了撣襦裙,誠惶誠恐地行了個禮:“侯爺,這衣服要待明日才能熏好,您早些去歇息吧,明早奴婢替您送來。”
蕭楚臉上的笑很淺,相比起平日那佻達輕薄的氣質,今時看上去卻有幾分的柔意。
“這香爐裡添的是什麼?”
“回侯爺,添了沉香和白檀各三錢,還加了些去歲瑞雪時的梅花。”
不知怎地,蕭楚竟然想到這場瑞雪他們好像是一塊兒賞看的,這個時候他和裴钰還沒走到相看兩厭,一切都未曾開始,未曾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