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來就是為了去死;如果每次前進隻是為了失敗得更光彩一些;如果每一次的苦苦堅持隻是為了襯托生命滑落的必然——那人為什麼還要活着?
辛止聽見甯些仙師這麼問他。他一瞬間任歲月裹挾,回到五年前的四方台上,舉着被認可的解經師令牌,看着熨燙不動海的夕陽,又在那夕陽裡看到站在南封祭祀台上的自己,舉着不周山的耆草,受長老的允仙禮。
辛止不敢擡頭,他怕在仙師面前暴露自己粗鄙的無知,他怕在仙師的臉上看到失望的神情。他沒辦法回答甯些仙師的話。
他聽到甯些仙師輕微的歎息。如果給你一個機會,你還會把握住嗎?
那些隐藏的渴望像漫天大雪一樣倏然下落,淹沒了他的身子。辛止奮力掙紮,想從厚厚的積雪裡脫身,去回應那句話,去夠住甯些仙師逐漸模糊的身影——但太冷了。砭人肌骨的空氣讓他沒辦法再做多餘的動作。
辛止猛然驚醒。垂下床沿的手上還抓着前日仙師遞給他的秘籍。
朝北裱糊着窗紙的交窗,無法承受來自吞北海的風。此時深冬雪夜,狂風一徑而上,成鵝毛大雪,突破那層桎梏,翻闖進辛止的木屋,濕了他被褥,滅了地上的火盆。
一陣絞痛從腹部傳來,伴随強烈的惡寒忽地鎖住他的鼻喉,他跌撞着起身,從櫃子裡翻出藥包,将藥粉一口吞下。等到腹部的水聲消停了,渾身不再僵硬顫抖,辛止才從地上爬起來。
他得了一種叫寒枯的病。多久染上的?他記不太清了。他第一次因寒冷昏厥在大典上,後來苦寒長老診斷說,他患了寒枯病。
平常絞痛、窒息也就算了,時間一久身體便會冰凍、僵硬。這種病除非突破五太境,不然沒法根治,隻能通過服藥緩解。
他往火盆裡添了柴,讓它們重新燃燒,又往油燭裡添了些岐山樹液,然後開始翻看仙師遞給他的秘籍。縱然上面空白無一物,卻止不住他思緒萬千。
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随火舌猛然竄上,繼而又迅速微弱下去,襯得瘦削的辛止如同一道影子。
——哪怕在夢裡他都沒能與仙師說上話啊。
仙師回到風瀾宗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南封國。辛止跟着苦寒長老去雲夢齋整理經文,他往山腳看了一眼,發現下面烏壓壓站了一堆人。
“要是讓他們知道甯些仙師早走了,不知道這些人該做何反應。”苦寒長老瞥了一眼,行走的步伐不改。
辛止附和着嗯了一聲。夜裡大雪又至,拂曉才停。此時山寒稽雪,厚厚一層蓋了小路。地上籠蓋反照的雪粒,叫他想起那本甯些仙師遞來的空白秘籍。
三天前,甯些仙師突然現身風瀾宗。他和長老們進了雲敬閣,密談了三個時辰。在外人看來,甯些仙師出閣後便不知所蹤。但隻有辛止知道,仙師後來找了一次他。
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不是嗎?辛止自己問自己。一位三天境大圓滿仙師竟然會找上他這個太一境的記事弟子,還問他要不要再把握一次成功的機會。
辛止跟在長老身後亦步亦趨,他事到如今也沒想明白,仙師為何要找他。平日裡辛止都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此希望大家對他嚣張跋扈的過往有所淡忘。但事與願違,麻煩總是會找上來。
他确實也成功過啊,五年前他還是風瀾宗數一數二的解經師,哪怕隻有十七歲,解經卻迅速而準确,可謂前途無量。隻要是他提出有異議的解經詞,都會被打回重新作解,宗門裡的弟子和長老都得參考他的解經詞來突破。
以前的他住的是單人小容齋,喝的都是宗門所産萃兒茶。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和宗門的真傳弟子平起平坐。
可現在呢?
松上積雪耷拉了一團下來,正中他頭頂,刺骨的寒意把耽于回憶的他澆了個清醒。
“到了,”苦寒長老停下步伐,對他說,“你今日就把霜月的解經詞整理好,謄抄在紙上。什麼時候抄好,什麼時候再回去。切忌抄錯,必須抄全。要是晚了,你就睡隔間的屋子。”
辛止擡眼看了看挂在門上的匾額。雲夢齋,這個他熟悉不已的地方。
“是。”他低眉順眼道。
苦寒長老走前又望了他一眼。“讓你寫,隻是想讓你更快晉升。如果在此嚴月末你還不能突破到太初境,饒是我也不能替你在大長老面前說話了。”
辛止苦笑了下。
謝過苦寒長老後,他踱步至角落,從架上取下上個月的解經詞。拾道閣這次送來的解語不算很多,統共三百張,比上次需要抄錄的張數少了一半。但因為詞句繁雜,偶有錯亂,還需抄錄時順帶整理。
給火盆子添好木炭後,他坐在書幾前,一邊謄寫,一遍默念。拾道閣這次解的經文是四方台剛公布的兩句:“下士聞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為道。”[1]“道隐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2]
辛止早就看不懂這些經文了。這些文字就像可憎的蠕蟲,在他的腦海裡不斷扭動,翻湧,攪動起他最大程度的惡心。
但之前的他不是這樣的。辛止按捺下内心的厭惡,把紙攤開,開始一字一句地謄寫。之前貴為解經師,他拿到這些語句,定能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分析。
從天說到地,從過去說到後來,從日月星辰說到山川草木。那些錦繡詞句像雨後春筍一樣不斷湧現,說得人沉醉,又說得人大夢初醒。
鬼知道這種天賦在他成為修士的那一刻就被拿走了。
他如今變成了一個看見經文就惡心想吐、看不懂每個字有什麼含義、不理解這段話究竟有何意義的廢人修士。不僅如此,相比起一般的修士,他連拾道閣的解經文都看得一知半解!
要知道解經已是他們修士能掌握到經文的最簡單最直接的途徑,那些解經師通過把經文解成修士身邊的一切,解成他們修煉時未被拿掉的那部分世界,助他們領悟到經文的真谛,以此獲得仙緣,突破當前的瓶頸,到達下一境界。
辛止自然明白這種事情為什麼會讓自己來做。因為他連解經詞都看不明白,這等差事雖然打着讓他更快晉升的旗子,但實際上,沒有人比他更适合做全解經詞的保密功夫了。
他開始謄寫。寫到一段解經詞:“下士,也就是修士中最下等的修煉階段,太一境。衆所周知,修士入門必修五太,太一,太初,太素,太始,太極。此處的下士就是指太一境的修士,這種人聽到修煉的消息,就要開始笑。如果不笑,就不能突破。”
一種怪異的感覺湧上心頭。他扯開嘴巴幹笑笑了幾聲,木頭一般的東西霎時堵住他鼻喉,讓他差些喘不過氣來。就在辛止心悸的功夫,有什麼念頭倏一下溜走了。
他緩過心神,才繼續寫下去。“修煉的辦法是看不見的,隻有善于與人交易才能成功。”
與人交易?這是什麼意思?他不甚理解。後面的解經詞都是大差不差,這讓辛止感到一陣空虛。他沒有從中獲得什麼仙緣,沒有領悟到裡面的機巧,甚至還被奇怪的感覺惡心了一番。或許下個月這些解經詞公布出來,又會有人突破了,但,不會是他。
雲夢齋内部的陳設并不甚寒酸。隻是因為平常來往人少,成了專門收納書籍經文的地方,因為這些經書過多,除了最新的經文解詞放在書架上,其餘的都堆在地面。久而久之,就顯得雲夢齋狹小至極,還四處彌漫着雨水浸濕書卷的黴味。
休息時候,他會從懷中掏出那本秘籍。裡面光秃秃的,什麼東西也沒有。他先前還在擔心會不會被人發現仙師來找了他,但直到今天,也沒有人因此來找他麻煩。
那本秘籍被翻來覆去看了好多次。辛止把書腳翻破磨損,又拿在火上烘烤,還是沒發現半點玄機。
殘照映林,貼浮在雪上。雲夢齋的火盆溫度微弱了不少,但他還有兩百多張的解經詞沒有抄錄完。疾風蕩進齋内,卷起盆裡惺忪灰燼,打上他才謄寫好的解經文。
辛止伸手去撣,卻一不小心碰倒了石硯,裡面的墨汁潑灑出來,壞了他辛苦謄抄好的經文。那一瞬間,他發了瘋地想要突破。不管是為了不被大長老丢去雜役門,還是為了去回應仙師的那些問題。
——他快要受夠這種平庸而卑微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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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我解經之門,以文寄心,因事造端。考訂殊異,詳其臧否。不苟悅權右,不取媚薄俗。凡此種種,如有破戒,當革之。十二仙師的聲音深滿如甕。
小小的令牌躺在手心。握緊,摩挲,上面凹下的溝壑彙聚成“辛止”二字。
以文寄心,因事造端……如有破戒,當革之。他重複念道。
溫暖的餘晖照耀着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他的身上。
修士桐甲、桐乙、桐丙、桐丁起天人感應。統五十二言,字字有注解。
……勝人四十五言,又勝天人起應兩人。南封國羨解經師辛止,勝。
鼓掌歡呼的人們如鉛灰色般的波浪,由喜悅與興奮組成的風将他朝前朝後湧。矗立在四方台上的華表在天地之間發出嗡嗡的轟鳴,他的視線搜尋着,掠過烏壓壓的人海,掠過海岸十二仙師的雕像。
然後,彌望洋洋春海。海怪的鳴叫聲悠揚旋蕩,他以勝利的姿勢對準最近的一艘帆船。
風瀾宗的人都來接應他了。
他朝他們大度地揮手。大長老朗聲大笑,對他送去一縷風,要他憑青雲直上,直抵雲霄!可是風沒送穩,他一下從高台上掉下來。
人群不知所蹤。
辛止躺在地上好一會。他側頭看看床沿,又仰面看着黑蒙蒙的頂格。消釋的冷雪用他的後背告訴他,這裡不是四方台。
疾風勁吹,他在地上躺了許久,才意識到是自己從床上滾下來的。冰冷的雪水被風卷入,濺在他臉上。辛止索性起身,将窗紙都撕了。天光瀉進屋,冷冷的。
此前,雲夢齋的小屋叫他難以入睡。昨夜風大不止,移門被勁風搖晃,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音。有時候平屋上的積雪會被掀翻下來,砸在地上,又是咚的一聲巨響。
辛止睡不着,幹脆連夜謄抄,趕在醜時結束前寫完,然後摸黑回到自己的住所。
一道報時的鐘聲響徹宗門上下。現已卯時,天蒙蒙亮。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他對自己說。
“苦寒長老下山去了。走前他讓我來問,道友可從解經文中獲益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