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巳時,辛止看着眼前冰雪聰明的童子,怔怔出神。他記得上個月清童的道袍上還隻是袖着花一瓣,如今已是兩瓣了。這意味着在這一個月裡,清童已從太一境晉升到了太初境。
良久,他才回答:“辜負他老人家一片好心了。”
清童神色不改。他從袖裡摸出一塊令牌,一匝藥包,遞給辛止。
“長老說,這塊令牌能保你一次不死。他老人家此刻身居郊野,隻能托我傳達:寒枯病仍得按時服藥,道友在雜役門多多珍重。”
木門關上了。辛止靠着牆,癱軟了下去。他渾身開始發冷、開始顫抖。拿着藥包的手逐漸變得扭曲。
如果斷了修仙的機會,那他這幾年來的堅持算什麼?
辛止迷茫了。看不懂解經辭,就沒有辦法理解經文。無法化經文為己用,就無法修煉。哪怕他平日積極引氣入體,感知到天地同體,也沒有辦法推進到下一個境界。道炁就像一團水霧,他能模模糊糊感知,卻無法真正地擁有。
一隻雪鴿送來了信。辛止打開一看,不出他所料,是大長老的口信。
大長老連見一面都不願意見了。
辛止用信掩住臉,開始無聲大笑。虧自己以前貴為解經師,幫助長老們晉升到三天之初的造化天。如今沒了解經的能力,竟像破布一樣,說丢就丢了。
信上說,讓他今日就去雜役門。在風瀾宗生活的這幾年,辛止早知道雜役門是拿來人前人後跑腿的,不僅要除灑宗門上下,換洗衣物器具,還做一些屎尿屁的事情。但——這并不是最壞的。
一旦進了雜役門,就沒有機會再去聽課,更沒有機會接觸到解經文了!
離雜役門閉門還有兩個時辰,他沒有要道别的人。他曾經自以為熟稔的朋友,如今皆對他避之不及。唯有一位,苦寒長老的親傳弟子白讕,可惜他早在兩年前下山遊曆了,辛止再沒見過他。
他要帶過去的行李不多,此前攢下的财物早當“人情”被搜刮了出去。如今隻一個褡裢,裝幾套衣服,牌子與藥包,以及一本書。
即使那本秘籍沒有任何用處,但辛止不敢将它丢下。他還是打心底相信着甯些仙師,秘籍不起作用,或許是他自己的原因。萬一自己晉升了太初境,能利用道炁看破秘籍的玄機了呢?
辛止想不到一位三天境大圓滿仙師會費盡心思隻為捉弄他的理由。
雜役門設在天柱峰的山頂,因矮其他山峰半個頭,故而順着雜役門八方索道,能徑直走到各峰的半山腰,方便雜役弟子來回幹活。雜役門木栅高束,充當圍牆,包攬數間黑瓦蓋頂的平屋以及簡陋的茅草屋。
辛止被雜役門掌事分去了茅草屋。
趕到的時候,雜役門的弟子全都上工了。掌事乜了他一眼,先是輕笑了下,尖聲尖氣道:“大名鼎鼎的辛止經師怎麼想到下榻這雜役門?我們這裡都是凡人,可沒有萃兒茶供你消遣。”
這也是辛止不想來雜役門的原因。
他曾經在一堂解經會上,以異味為由打翻雜役弟子呈貢的萃兒茶,并狂言此茶非雜役弟子所能供奉,當衆羞辱過雜役門的掌事。真是段不堪回首的經曆。原本往事上了層厚厚積灰,此刻掌事那雙鸷狠的三角眼硬生生把它挑開。
但這麼多年他都挺過來了。成了修士後,被報複刁難事情還少嗎?辛止強迫自己扯出一抹笑,将自己的身份牌推到掌事面前。
“年少不知事,多有得罪,還請海涵。”
掌事的皺起眉,拈起令牌的穗子,像看了件髒東西般,哼哧一聲:“拿你當人的時候,你給我裝着像點。眉毛底下挂倆蛋的廢物,在我們這幹些屎尿屁倒還便宜你了。”
話聽得叫辛止剜心。
掌事讓他睡靠近畜棚的茅草屋。畜棚裡隻畜養雞和豬,裡面還剩着未處理的人畜混合糞水桶。
“你不是修士,自诩比凡人更有能耐嗎?我們這雜役門都是凡人,分身乏術,都出去上工了,你呢,你就把這糞水倒半山腰的田裡!”指派完住所的掌事又給辛止下了道指令,啐了一口濃痰在他腳邊,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辛止沒搭腔。他拉開門,走到自己要睡的石闆床沿,将身上的褡裢取下,放在木枕旁。甘草墊子摸着冰冷而紮人,上面還有一股揮之不散的臭烘烘的味道。茅草屋以繩拴門闆為門軸,這山頂的風比他在展堂峰經受的還要大,哐哐吹起來,門擋也擋不住。
辛止才發現,自己此前住的小屋是多麼的幸運。
他小心翼翼出門,環顧四周發現都沒有人後,才迅速走進畜棚,挑着兩大桶糞水往外走。為了避免見着雜役門的弟子,他擇了條後山路。
半山腰分布着雜役門負責看管的菜園子。除了施肥外,因天瀾宗靈氣充沛,土壤不受外界影響,所種之物的品質自然要比凡物好上不少。他平日吃的菜蔬便來自于此。
辛止謹慎地踩着土坎,慢慢走去。天柱峰的山路不算難走,隻是山寒稽雪,下山一不留神,便容易打滑。
他入太一境已五年。多年來引氣入體的經驗讓他勉強擺脫了羸弱的身軀,如今挑着兩擔糞水并不算吃力。辛止在做解經師前,是于鄉間私塾裡長大的。
聽膩了私塾先生講課,他就會經常看着外面出神。那時的私塾外,也是一片田野,他常常見着婦人在田間插秧、施肥。那些躬下的身影并沒有在他心裡激起波瀾。
辛止那時認為,這一切離他非常遙遠。比起這些彎曲的影子,她們身後的斜陽離他更近。
有人在他身後猛地推了一把。沉溺在回憶中的辛止毫無防備,他沒站穩,一個踉跄往前撲,正好跌在剛潑灑完滿是糞水的田裡。一股黏濕的惡臭席卷而來,讓他瘋狂抹擦,連連幹嘔。等他站起身,發現始作俑者早就跑遠。
山間還回蕩着肆無忌憚的笑聲。
一股憋悶的情緒仿佛要把他撕碎。辛止奔到山腰洞前,用潭水不斷拍洗自己的臉龐。但糞水不僅僅污了他的臉,還有他的頭發,他的身體,他全身上下。
潭面上浮了油光殘渣。辛止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不斷發熱,不斷發出臭味。他的心髒蓦地停止了跳動,一種惡寒鋪滿他的身體。辛止别着手抓撓身上的衣服,才想起來藥包早被他放在茅草屋裡。冷汗從他額頭流過,每動一下都像剜着他的血肉。
後來他無法控制自己,往前一栽,紮進深潭,砭人肌骨的潭水浸過他的身體,他沉溺進去。
就這麼死去不更好嗎?
辛止聽見自己這麼說。
原本大字型的身姿漸漸蜷縮,緊緊抱在一起。他感受到更冷的氣從潭底湧出,鑽入他的腦海,冰凍他的知覺。有冷風吹過他臉頰。他睜開眼,看見一身雪白袍子的仙師站在他面前,問他想不想要成功。
他想啊。他想成功。
他聽見甯些仙師問自己,人活着有什麼意義。
辛止看見泡泡在不斷往上湧。
他看見泡泡臨近潭面光亮,啪的一下破碎了。
人活着,是為了把那些閃亮的東西奪回來。
他看見泡泡越來越多,占滿了他的所有視線。黑色的水草在他餘光處瘋長,拖拽他,像一片任風吹拂的雪花。
辛止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潭邊。天柱峰的夜晚靜悄悄的,如若仔細聽,還能聽到其他峰傳來的細微誦經聲。
寒枯病的症狀已經過去了,他躺在地上想了很久,才坐起來。很多東西都沒有想出個頭緒,結了冰茬的衣服紮得他直打哆嗦。他仰面望着大風呼嘯而過的空曠夜空,望着被大風撕扯而發亮的星屑,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要嚎啕大哭。
但他哭不出,身體裡的水分早在潭裡流幹。
回到茅草屋,他換洗好衣物,便打開褡裢,對着各種樣式的令牌發呆。他拿起其中最锃亮的令牌,用手巾反複擦拭,像對待珍寶似的,不斷摩挲。
第、五、屆、解、經、師。
辛、止。
昏暗的油燈發出刺鼻的腐臭味,先前沾身上的糞水臭味還若隐若現。
他找過掌事,但掌事拒絕透露推他的人。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掌事說。就像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是誰推了他一樣,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從潭裡回到了岸上。
五年了。很多東西他都沒法辯解,隻能把那些不順啊痛苦啊打碎了吞進肚子裡。
他辛止早就是這副模樣了。
雪狂風轉急。有那麼一瞬間,辛止以為自己的燭火要滅了。又一次引氣入體結束,他翻開甯些仙師所贈秘籍,仍一無所獲。冷硬的甘草墊躺着咯人,若非他是修士,蓋着陰濕的草褥,他或許就這樣死掉。
茫茫黑夜裡,辛止把自己蜷縮成一團,閉上眼。他想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晉升不能像此前解經時候的驕傲,來得那麼迅速,那麼猛烈,那麼的飽滿?
狂風呼嘯,他閉着眼,強迫自己入睡,不去想那些事。
冥冥之中,辛止聽見從風聲裡傳來細微的呼喚:
“辛止,辛止!
“夢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