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話語,他是在哪裡聽過?
一股熟悉的感覺纏繞着他,心底埋藏的某種渴望欲破繭而出。
辛止把自己交給了這股渴望。
——願意,我願意。
修煉阻滞,無法解經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為什麼不用這樣的日子換取不同的結果?
突然間他的眼睛能容納下光了。
随着光芒一同誕生的,是一股難以言說的溫暖。好像身浸在暖流裡,小小的甯靜随水波湧回。乳白色的氣泡浸透他肢髓,辛止掙紮的體态逐漸變緩,最後像被陽光包裹一般,舒展着,讓那些不安,痛苦似蒸騰的氣,飄離他身體。
他透過流淌的水紋看見自己站在一片深綠之上,嘴裡包着無法吐出的氣,搖搖晃晃向前走。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地,不知目的地行動,如同一樁懸而未決的轶事。辛止任由這股水波推着自己,直到那水紋散去,他能看清周圍,看見自己站在遲雲湖上。
他的舌尖嘗到鏽迹斑斑的刀片。他的腳底丈量所踩葉片的大小。遲雲湖貼着葉片貼着他。那些原本包裹着他的水波啊溫暖啊,顫抖着,回到了他腳下。
辛止看着自己在往前走。踩着向前滑動的竹葉,銜着不肯放下的刀片,聽見後面的歡呼聲恣意生長。
在他擡腳的瞬間,有光斑随之飄散。他想去撈,撈到的光斑,一個是一個詞。
一。字。一。注。
因。文。生。道。
揭天地義法、
解其義,
正其序,
還其質。
後來光斑越來越多,越來越低。他此前被奪走的解經記憶悉數呈現。那句“道隐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現在水面,顫動搖擺,似長籲短歎,倏然天女散花,向四周破散去。待辛止凝視之時,竟變為他言:“道褒無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①
字棹光而來。
由“褒”拼湊出“褒揚”,由“無名”拼湊成“無名無譽”。他的思維順着光沉澱,變成一顆卵石,沐浴在光芒之中,感受到默默無聞的福澤。
他從一顆卵石開始,慢慢成長為一座岩物,沒有人能撼動他,沒有人能從他這裡獲取分毫。
霎那間,辛止将這句話感悟得徹底。他不顧腳下的葉片,不顧嘴裡銜着的刀,張開雙臂,倒下去,要将水面的光斑全都抱進身體裡,不要再分開。
那些他曾經引以為傲的解經方法啊——
他苦等了五年最終重拾的感悟。
倒下的水不是水,而是柔和的紙。上面湧現出他熟悉的墨香。被流淌的書面包裹那一刻,他模仿當初長老們在岸上宣告的口吻,悄悄對自己說:
“恭喜解經師辛止完成銜刀渡江,
“恭喜辛止成為我宗欽定解經師。”
那些字句融進他體内,如同不斷招展的樹枝,晃蕩着,把他的心拽過去。
辛止胸前孤零零的花瓣旁,蓦地綻放一朵。磅礴的靈炁搖動他,讓他舒服得快要呻吟出來。
你已晉升至太初境,剩下壽命十六年。
秘籍朝他大剌剌敞開。
原來自己還能活這麼久。他笑了,他還不願意離開這片溫暖之地。辛止看着秘籍逐步顯示:
簪光吟輝術。光亮周圍八尺,維持十息。
窮霄極地術。縮地裁景,轉移至百丈内的任何空間。
就在他閱讀時刻,光漸漸退去。冰冷的大地觸感蔓延開來,原本因黑暗觸動的利刃蠢蠢欲動。辛止一個激靈,腦中念頭一動,直指簪光吟輝術。
刹那間光芒萬丈,近乎刺眼。他勉強睜開眼睛,卻被周遭環境震懾到。他看清了自己身邊:堅硬的牢房旁,盡是身形扭曲的怪物。它們身上幹涸的痕迹如同黑色的鱗片,發出單調的呼喊。
感知到了光芒的存在,它們撲過來,拽着鐵欄杆,伸長幹枯的手臂,在空中徒勞地抓着。風幹的臉龐依稀辨識出人形輪廓,可臉上深深凹下去的眼窩,竟是光也無法透進的黑暗。
這些是什麼東西?
辛止直泛惡心。他并不知道這噬心堂除了懲治修士,竟然還關押着這種怪物!
那些怪物嘴裡嗚啦嗚啦嚷着,畸形的爪子蜷曲難辨形狀,枯槁瘦長的臉好幾次要擠進欄杆空隙裡,探進來。辛止不由自主往後退,卻被後方怪物的爪子用力抓撓一下,驚得他跳起來。
十息很快便要過去,簪光吟輝術不會持續太久。馬上陷入黑暗,面對黑暗與怪物的脅持,辛止努力擠出理智,探向秘籍中的下一個招數:窮霄極地術。
他隻想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不需要什麼儀式,不需要什麼吟唱。但他眼前開始冒金星,寒冷又漫上身。隻是這股寒冷不是痛感,而是某些東西正在慢慢變冷。
他看見秘籍緩緩翻開新的一頁,好似有生命那樣,在上面慢慢顯出一句話:
使用窮霄極地術需要太素境。你已滿足晉升條件,是否晉升?
要。一定要。辛止滿頭冷汗,但也萬分驚喜,他頭一次發現晉升竟然是如此容易。
光芒再次籠罩他。有暖雪拂過他臉龐,窸窣融化的聲音彙成一句話:“下士聞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為道。”
雞毛筆寫下下士大笑,說這是他們得道的方式。辛止的思緒在鐵畫銀鈎,不斷批駁,不斷迂回。下士不是等級低的修士。那是庸人,是未能看見寰宇的俗人。那些人炁、地炁、天炁長老難道就沒有庸人嗎?難道凝氣天、造化天的仙師就沒有庸人嗎?
光斑緊貼着,辛止停止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