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老伯粗曠堅毅的面容忽然柔和起來:“這是我小時候父母拴在我手上的紅繩。我帶了好多年,去過多少地方都沒有斷,偏偏上個月在河裡捕魚,被那些畜生咬開了!”
水老伯用手指着紅繩,繼續道:“我用了好幾種辦法,都不起作用。打死結打不上,用針線縫補也接不上。我就想啊,會不會得用什麼術法才能讓它變回原樣呢?”
水老伯的眼底隻剩擔憂。
辛止聽懂了老伯的請求。他仔細打量一番,心裡已有了計劃。雖然辛止沒有學過複原物品的術法,但他從紅繩的前後兩端發現了不同尋常的東西——
絲絲縷縷的道炁。
他拿起任意兩條,首尾相連。兩端道炁如流動的紋絡相互纏繞。
“怎麼樣?”水老伯緊着嗓音問。
在紅繩就要嚴絲合縫時,原本柔和纏繞的道炁忽然狂亂起來,硬生生錯開。
“我再試試。”辛止換了一條紅線。
水老伯視線不離紅繩。
“像織草鞋那樣,剛才好像要成功了。”
辛止霎時頓住,他猛地看向水老伯,後者正專心緻志地盯着紅繩,并未察覺辛止的變化。
“這根是不是可以?”
辛止深吸一口氣。他看着老伯擡起眼,詢問他,可這雙眼睛太幹淨。布衣短褐大敞,隻有泥土般的粗糙。
兩根紅繩的道炁互相吸引。就差一點,兩根紅繩就要連接在一起。辛止找回自己先前在不動山利用道炁的狀态,小心翼翼地将這端的道炁搭在一起。
“這根紅繩很重要嗎?”辛止問。
“廢話!這可是娘系在我手上的。”水老伯伸出手腕,在辛止面前晃了晃,“怎麼,這很奇怪?”
“沒有。”辛止一邊說,一邊緩慢接連道炁,“親人給的東西,确實很珍貴。”
“可不是嗎?”水老伯道,“我以前一直帶着,能從裡面感覺到娘和爺的存在。但現在斷了,什麼都沒了。我就想着該咋辦呢?”他啐了一口,又罵了遍河裡那物“畜生”。
“聽上去很神奇。”辛止附和道,手上功夫不停。
“是啊。在神面前祈禱得來的玩意,按理來說得有些用才對。”水老伯說着說着倒笑了起來,“不然你們幹嗎搶着做修士?”
辛止習慣了水老伯的快言快語。他一笑了之,并不答。有些問題壓在他心裡,但終究是沒有找到發問的機會。
兩根斷掉的紅繩總算連在了一起。此刻辛止腦門滲出細細密汗,可精神卻抖擻幾分。他繼續牽引另外兩根斷掉的紅繩。
“厲害,厲害!不愧是修士!”水老伯歎道,“果然,我們這些大老粗幹不了這些活,要不說修士還是厲害呢?哼哼……”
“老伯,當初幹嗎要找神讨要這玩意?”辛止又問。
水老伯半天沒聲音。辛止以為他沒聽清,悄悄看了老伯一眼,發現他面露難色。
“拴紅繩啊,”過了半會兒,一股帶着酒氣的聲音才傳來,“把我拴他們身邊,不要被分開呗。”
話音剛落,水老伯大了說話的力度:“這紅繩有個鬼用!還不是你們、你們!”辛止同他目光觸到一處,水老伯忽然打了個寒戰。
“罷,罷。”他歎了口氣,起身走開,“你先補吧。這活累,我不吵你。”
說着又搖搖晃晃入屋了。
辛止斂下心神,繼續密縫道炁。從未有那一刻,他似這般認真,他也想為老伯做些事。
遠處傳來飛鳥撲棱的聲音。
在接成一根完整的紅繩後,辛止将老伯叫了過來,把紅繩在他手腕上繞了繞,重新系上。
“真好,真好!”老伯晃着手腕,看着複原的紅繩喜不自勝,“一切都又回來了!”
辛止接過老伯遞來的布,擦拭掉額頭的汗。
“你父母有給過你什麼東西嗎?”水老伯笑問。
辛止搖搖頭。
他語氣平淡:“我是孤兒。”
說這話的時候,雁翅桧發出簌簌的聲音,如同點燃叢叢綠火。
“我是在養生堂長大的。父母沒給過我什麼東西,起碼那些人沒說過。”
空氣中醞釀着一股難以捉摸的情緒。
“你如果想,可以在我這住上幾日。”水老伯說完,又慌忙補充幾句:“我這雖然啥都沒有,但你清淨嘛!”他又把後兩個字重複念幾遍,“清淨,清淨!”
辛止朝水老伯笑了笑。酒味還在,但他眼裡早沒了曲屑黍米。反正白霧還沒告訴他鐌人的下落,與其當隻無頭蒼蠅,不如先休養好,等白霧的消息。
辛止誇張地打了個揖:“那邊叨擾幾日。”
“去,去!”水老伯擺手笑道,“說的什麼話,聽不懂!”
他遞給辛止一碗酒,辛止剛要推辭,低頭發現腳邊的碗不知何時不見了。
“我給你換了!那酒放一會,味兒就沒先前那樣好。看你那麼認真,弄完不得給你喝點好的?”
辛止無奈,他喝不慣老伯的酒。但在老伯滿懷期待的眼神裡,他還是硬着頭皮喝了下去。但因為喝得太快,辛止不免嗆咳出來。
水老伯指着辛止漲紅的臉,哈哈大笑:“怎麼樣?你們宗門沒這玩意吧!”
辛止一邊咳,一邊搖頭。
“那你們喝什麼?”
辛止拿起老伯遞來的水一飲而盡。
“喝茶。”他道。
水減了幾分灼熱感,讓他沒那樣難受。
“什麼茶?”
“萃兒茶。”
“哼,一聽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
晚風馳蕩在天地間,讓人一時分不清究竟從密林來,還是從河對岸來。遠遠的,似有煙霧升起,如同繩圈一般放開來,一直往上,融入那片月。
“對的。不好喝。”辛止說。
酒燒着他身體,一會涼,一會冷。
“看來你們修士生活品味也不咋樣。”老者哼起小曲,又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掏出一張餅,遞給辛止。
“我也不知道你們當修士的是不是要斷食。”他說,“但這餅能給你解酒。”
辛止大口咬着。倒不是他真的餓了。這酒裡有種怪東西,催着他心底某處生根發芽。
眼前的月亮,時而大時而小。他聽見老伯說要是早點遇見他就好了。他以前也有個同伴,隻是最後沒跟他來這裡。
“他說他不信邪,要去找修士。他是個老煙鬼,臨走前把煙袋放我這,到現在也不見他來拿。我娘給我講啊,死這件事,總是會找上門來。不管逃得多遠,都要經曆這一遭。”老伯又飲了一口酒,“我也沒啥念想了,隻想努力活着,死得好看一點。你明白嗎?這就是我救你的原因。你應該死成自己想要的死法。”
細細的水香穿針引線織在廬舍周圍。
“隻要想好了怎麼死,人就能忍受現在的生活,你說是不是?”
老伯的聲音低悶,如同石頭在地上打滾。有些話說得太沉重,叫辛止沒法接。
眼前的月亮終于變成了原狀,被群山高高托舉,凝固了許久。
“這酒很好。”
辛止再一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