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瓦蓋頂缺出個豁口,昭光撲棱棱飛下來,落在辛止身上。辛止正靠着牆打坐,試圖引道炁入體,讓毒發緻使的燥熱身子冷靜下來。将他帶回廬舍的老者,趿拉着芒鞋走到床沿,端着一隻破了沿口的瓷碗,湊到他嘴邊。
“喝吧,再喝一碗,這毒便過去了。”
老者的兩隻手上殘留着藥草屑。辛止從未喝過這種藥湯,有點酸臭,咽肚後還回甜。但一碗下去,他體内的燥熱感也慢慢消了。
曆時兩天兩夜,由最初的痛不欲生到如今神閑氣靜,他辛止又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擱下碗,他起身又對水老伯作揖道謝。辛止自知這不是引炁入體的功勞。多虧了水老伯的解藥湯,他才沒有再次陷入以命治毒的境況。
水老伯哼了聲,理了理堆一旁的草褥,道:“你們修士這些禮啊揖的,我不懂,無福消受!”說完兀自出門,晃晃蕩蕩不知又往哪兒去了。
被老伯照顧的這幾日,辛止差不多摸清了老伯的脾性。此地離朝歌尚有三四十裡路,但後方密林抱繞,前路又是茫茫荒土,緻使這一帶少有村落集聚。老者叫水老伯,他沒說自己是哪兒人,隻說他看上這裡沒啥人,便在這裡紮根。
那株害人命的植物被老伯稱作“鬼樹”。沒有人告訴他那樹該叫什麼,水老伯每次講起,總會嘲弄道:“讓人差點見了鬼,不叫鬼樹叫什麼?”
辛止被毒麻痹身子,卧床不起的時候,水老伯常常在他身邊同他說話,就怕他一不留神跌進鬼門關了。老伯說,既然人說不了話,那不如好好聽着。人活着,除了說和看,還得聽。
這段時間裡,辛止沒有去想有關秘籍的事。一旦想起秘籍,他腦子裡立馬跳出根刺狠狠錐他,别說去和白霧交流,光是那念頭都沒法湊個準的。
痛苦又百無聊賴的日子裡,他聽老伯講那片密林唬人的怪事,聽他說廬舍底下那條時常帶來新鮮獸肉的河流。
後來老伯提起他遍遊各處,懂些藥草奇方,知道那鬼樹是專門針對修士的,便重歸險地,取了藥草配成解毒的藥湯。尋藥過程之艱辛,老伯隻字不提,倒是将那鬼樹真身之可怖講得栩栩如生。
他說辛止命大,躲過了鬼樹的真身。那玩意剛巧外出透氣,是隻菌子怪,不過隻對修士造成傷害。辛止問他怎麼知道的,老伯又不耐煩道“問這些做甚”,便離開廬舍,不再同他說話了。
不出半刻,老伯就搖搖晃晃進來。他不走近,隻是倚在門軸前,又喝了一口壺中酒,大聲道:“嘿啊!跟修士講話,也沒什麼大不了嘛!”
辛止當然聽得雲裡霧裡,可他也不打算追問了。
奇奇怪怪的水老伯總喜歡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但就是他那些奇奇怪怪的知識,治好了他奇奇怪怪的毒。
連續喝了三日的怪藥,辛止終于恢複了原樣。當他試探性念動起秘籍,發現沒有阻滞後,便急不可耐地喚起白霧。直到那抹白影出現在眼前,辛止才松了口氣。
“我現在還能活多久?”
白霧變成了一本書。隻見書背忽然伸出一隻手,朝他比劃起數字。
“二、六、九?”辛止神色略顯擔憂道,“你怎麼不能說話了?是不是……
“莫非那毒……也害了你?”
白霧倒豎起大拇指。
“這是不的意思?”
白霧正起大拇指。
“你這次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想嗎?”
白霧的大拇指上下移動。
辛止一時無言。這白霧老是不按常理出牌。
“你能不能發現鐌人的蹤迹?”辛止單刀直入正題。
白霧的大拇指沒有放下。
辛止欣喜道:“那你快帶我去!我已經恢複好了,我們早點出發,也能早日回宗門!”
他還惦記着不久後的仙法大比呢。
白霧的大拇指陡然倒置。
“什麼意思?”辛止不解,“你不能帶我去?”
從書背裡伸出的手忽然攤開,随即握緊成拳。
“你現在不能帶我去?”辛止努力猜測白霧的意思。
白霧朝他豎起大拇指。
“那多久可以?”辛止問道,“我隻有一個月的期限,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交差。”
他有些後悔當時跳下車。但一想到那幾個人的嘴臉,這樣的念頭瞬間又被他打消了。
天無絕人之路!他也不想跟絕人走一條路!
那隻手握成拳,又突然豎起了食指。
“一天?”
大拇指朝下。
“一個周天?”
大拇指仍然朝下。
“一個月?”辛止語氣變得急促。
白霧豎起大拇指。
“好,好,”辛止笑道,好比吃了顆定心丸,“要是到了時候,你肯定會指引我,對吧?”
白霧的大拇指挺得直直的。
辛止想到好笑的事情:“說實話,你有時候像個老氣橫秋的長老,需要人供着。但有的時候又活像個小孩,得需要人哄。”
那隻手忽然縮進了書裡,變成書的白霧整個朝辛止撲去。雖然沒什麼用,但辛止仍是被逗樂了。
“說你幾句都不行?”
白霧鑽進他身體,沒了動靜。辛止也不再打趣它,他抻了抻身子站起來,活動一番剛找回狀态的手腳,便走到屋外。
積攢幾日的煩郁情緒在空氣中慢慢消逝。擁簇在廬舍四周的雁翅桧随晚風蕩漾,在極度的平和中,如同自由的鴻雁。風從廬舍後的密林俯吹而來。層層疊疊的雁翅歸處,是一抹身形矮小的黑影。日光被荒石淹沒,隻有幾縷光打在來人身上。
辛止朝那人揮着手。遠遠的,也能聽見老伯的笑聲。
屋外的雁翅桧是水老伯栽種的,密密麻麻繞着廬舍開滿一圈又一圈。裡面也夾雜着不少萱草,按水老伯的說法,這一帶多怪鳥出沒,保不準是哪隻将萱草的種子帶了過來。
他指着面前那些柔弱分垂的草葉,道:“你來晚了。前幾日這裡還開花呢。你們修士見過沒?”
辛止捧着缺了口的瓷碗,坐在木凳上搖搖頭。
“還未見過萱草會開花。”
水老伯冷笑一聲:“倒也是,這種俗物怎麼能入你們眼?”
辛止低頭抿了一口碗裡的酒。月光溶進酒裡,半開半合地搖晃碗底的曲屑黍米。此酒極沖甚烈,隻一小口都叫辛止喉嚨火辣辣疼。
他轉眼看着水老伯,見他啜飲酒壺,面容不改。實在喝不下去,辛止将瓷碗放到腳邊。
“怎麼樣?”老伯問。
“啊,”辛止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這酒……”
“算了算了,”老伯打斷了辛止的話,“我又不在意你們修士咋想。”
他黢黑的雙眼此刻也摻了曲屑黍米,泛着古怪的敏感與全然的不屑。
老伯又忽的鑽進廬舍,在裡面折騰了半會,出來時手上多了些紅色的什物。是四條長短不一的紅繩,隻是長的還沒手掌長。
水老伯坐在辛止旁邊,捧着紅繩對他道:“但,我倒想請你幫個忙。”
辛止忙不疊從水老伯手上接過紅繩,隻是不解其意。
“你們修士是不是都會術法啊?”老伯問。
辛止點點頭。
“那你有沒有能把它複原的術法?”水老伯語氣激動。
“老伯你想把它複原成什麼樣?”辛止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