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發現,山洞外這種草藥可以僞裝我的眼睛。但這草藥太稀有。等打死那條狼,從它嘴裡把老人布料奪走後,我便四處流浪了。哪裡有草藥,我就在附近紮根。”
老伯嘴上說着,手上的舂搗功夫不停。
“後來終于有機會,憑借兩隻黑色的眼睛融入那些凡人。我也從他們那裡聽來好多修士殺戮鐌人的事情。但,不止修士,你知道嗎?其實那些凡人也在做着同樣的事。于是我又出走了,我要證明我不是可以被随便魚肉的弱者,也不是凡人口中沒有任何生存必要的廢料。我能自己活着,而且必會活得更好。”
辛止忽然出聲問:“向誰證明呢?”
老伯回道:“向自己,向老天。”
“但沒有人知道這些,那些人依然還是會對你有誤解。”
“孩子,你還是沒有明白。造成我們這一切的,不是誰,正是老天啊。”
月光下,空氣變得冷冽。狂風抽打枝條,呼嘯一片,在脆弱的土地上放肆蔓延。
“我們生來攜帶經文,修士生來便要食用經文。食用過後,沒人記得你,于是鐌人便不再被當人看。”
“我也隻是在找活過的證明,哪怕隻能向自己,向老天。”
老伯看着滿是老繭的粗糙雙手,繼續道:“可是——你,辛止,你卻讓我忽然無所适從。”
辛止不解。
老伯道:“你使用術法喚來那片雨,你讓我的紅繩重新複原,你那些叫人回心轉意的術法,帶給了我們前所未有的安全。辛止,我問你,如果鐌人的經文給予了修士這樣的能力,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好死?”
“不,不是,”辛止呼吸急促起來,他想也沒想便立馬反駁,“不應該是這樣!”
他知道,不論是解經時,還是成為修士後,辛止一直都聽人說,鐌人都是産經的好種。人們把他們稱作一件玩意,一個牲畜,提到他們便隻有經文,好像他們的價值份量就值這麼多。
辛止知道那些人養尊處優,不把除開自己的群類當回事,他們在公開場合發表對鐌人的看法,來得還不如口腹之物多。但辛止受水老伯的照料,這幾日便從那雙平整的眼裡、黢黑厚實的背上發現了他們從未說起的東西。
除去産經,鐌人依舊能如人一般活着。行走不用爬,兩條雙腿也能走很遠。為了活着,為了活得更好,開墾犁地,造器釀酒,餓了打魚舂米,閑了日行百裡,丈土量地。
抛去鐌人的名字,他們和凡人沒有區别。修士們侃侃而談的修行,從未給他帶來什麼感悟。可水老伯的過活卻能領着他,去感受這個世界。像那日道閣聽雨,像無數次不動山的枯坐,辛止在這片貧瘠卻又富庶的土地上,真的感受到了道心。
哪怕白霧說他沒有,哪怕秘籍不認可這些,可他撫摸丹田依然感覺到有些東西正柔和發烝。他想起那日坐火堆前思考的問題,如今他終于能夠鼓足底氣對老伯說:“過着被人強迫,被人決定的生活,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結果!”
老伯久久望着辛止,忽然朗聲笑起來:“果然,果然,我沒看錯人。你這修士就是不一樣,腦子裡的想法都有意思得很。”
老伯指了指自己的右眼,露出釋然的笑:“我這右眼的經文短得很,就幾個字,你要不要?當然,你要答應我,拿這經文多多創些讓世界變得更好的術法。”
“我不要。”
老伯似乎覺得意料之中:“講給你聽也無妨,反正你也沒帶竹片,我講了也沒事。主要是啊,這句話我在心裡憋了大半輩子,實在沒法同人講,現在機會來了——”
辛止心快漏了半拍,他剛要阻止老伯,但那句話還是飄了出來:
“知者弗言,言者弗知。”[1]
辛止伸出手,像是要攔着何物,但白霧輕而易舉穿過他,鑽進了老伯的眼裡。頃刻間,老伯眼裡的花紋與字形崩碎瓦解,在白霧逸出那一刻,老伯的右邊變成左眼一樣的黑色。
水老伯倏然明白身體的變化。他看着辛止呆若木雞的模樣,撫掌大笑道:“果然,厲害之人必有妙招。”
有涼涼的東西從他臉頰滑過,辛止一摸,發現是淚。
“這是好事啊!我成為凡人了,你看我的眼睛!我不用再躲藏了!”老伯拉着辛止的手,手舞足蹈,如同獲得嘉勉的小孩,“我會帶着娘的紅繩,活到很久很久,誰都不會把我抓走了,你幹嗎哭呢!”
後來老伯見辛止一直流淚,自讨沒趣,也停歇下來,和他一起蹲着。
“要是那老煙鬼聽我的,跟我來這裡,他也能遇到你這樣的修士了。他也能和我一樣成為凡人了。”
辛止從未想過,一條經文能以這般慷慨卻卑鄙的方式叫他修行。
“經文是束縛,辛止,”老伯歎道,“是老天給我們的詛咒。”
那日之後,日子又恢複了平靜。距離一個月的期限還有三四日。
此前考慮到要準備仙法大會的海選,辛止原本打算過一兩日便離開,但思及那能洞察鐌人行蹤的蠍子,他決定期限當日再回去。老伯雖然已有了凡人的雙眼,但本質上還是鐌人。要是那些人尋味而來,辛止也能護老伯周全。
剩下的幾日,辛止寸步不離老伯。直到最後一刻此地也無人造訪,辛止終才松了口氣,同老伯告别,踏上老伯為他指的通過朝歌的小路。
辛止在心裡盤算着,同他們彙合後,他先把那條礙事的蠍子殺了,等仙法大會一結束,他就離開風瀾宗,來此地和老伯一同生活。
辛止想到老伯口中的松茸落山,心裡滿懷期待,行走的步伐不免加快。走了半天,辛止忽然瞧見一道熟悉的馬車身影,原來是風瀾宗的那馬夫。
馬夫倒先開口問:“你打赢了?”
辛止心下大驚:“你在說什麼?你怎麼在這裡?其他人呢?”
馬夫搖搖頭:“看來你沒遇上他們。”
辛止急了,他心裡隐隐有不祥的預感:“那些人呢?不是說好在朝歌見嗎?”
馬夫隻回答:“他們去找你了。”
“找我做什麼?”
“他們說,你沒有找到經文,要奉命解決你,”馬夫指了指辛止來時的方向,“于是往你走的方向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