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長老失望地搖搖頭,他兩手合抱,自手心迸散出極亮的光,淹沒周圍一切景緻,籠罩住他和辛止。
辛止不可思議地看着一切。難舍難分的光忽然閃爍凝結,成萬千棱鏡,他看見自己赤裸站在中央,頭頂飄着三個烏黑的果。
“你果然如此!”
隻聽見二長老洪亮的聲音,卻不見他人影。
昭昭日月哂着他。
“在這棱鏡裡,你犯下的所有罪行都無處遁形,看看你頭上的果,那是死在你手下的修士冤魂!”
是罪行嗎?
是冤魂嗎?
棱鏡裡無數個他用心淬煉這些問題,直到成一堅實的困惑。
剝皮的血肉,被制成地毯的毛發,踩成泥的枯肉,水老伯死前挂在臉上的笑容。
那麼觸目驚心的紅色,揮之不去。
既然有人來審判殺修士的人,為什麼沒有審判殺害鐌人的人?
天頂灌下重重亮光,辛止茫然地看着一切。
這也是注定的宿命嗎?
既然如此,這個世界對其他人而言有何意義?
滾滾天罰劈下,辛止沒有掙紮。就在他以為命不久矣的時候,一塊堅硬的東西自外界飛來,替他擋下層層天罰。
隻聽山崩石裂之聲,整個棱鏡之境陡然坍塌。
“苦寒!”二長老暴虐的聲音不亞于崩塌聲,“這是你的免死令牌!”
光芒黯淡消散去,屋内陳設湧了上來。一道蒼老的身影從簾幕後走出,聲音裡聽不出悲和喜。
“我準許的。”
“你真要保他?”
“我們沒人了。”
二長老憤怒地吼道:“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們不至于落如此種境地!”
苦寒長老保持原來的姿勢,不答話。
二長老急躁地攫住奴仆的脖頸,将它猛地打軟,又等它立成人形再一掌拍爛,如此反複好幾次,他的身體因激動而強烈起伏。
過了好一會,二長老才冷靜下來,問勉強立住身子的辛止:“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辛止沉默了片刻,終回答道:“因為他們要殺了我。”
“為什麼他們要殺你?”
“他們說我沒找到鐌人,奉宗門之命殺我。”
“那你到底有沒有找到鐌人?”
“沒有,”辛止轉了轉眼睛,又補一句,“那蠍子不是很靈驗。”
二長老陰鸷的目光鎖在辛止身上,忽然笑了:“對啊,也是啊,就憑一隻蠍子也想找到鐌人,把我們過去的努力當什麼了?無稽之談!”
面前的奴仆從一灘肉泥咯吱生長,重現為人形。隻有那血淋淋的豬骸沒有動靜。
“但我告訴你,你讓我們一下子損失了三名比試人員。其中還有個太極境,”二長老乜了眼辛止,語氣中不減憤怒,“若是讓大長老得知,他必定饒不過你,到那時,苦寒你也沒法攔住。隻是你小子确實有點東西,要想我不給大長老說,你就必須答應我,攬下這三人原定的比試門類。”
仙法大會的比試分為三門類,一為擂台戰,二為單打戰,三為宗門戰。那三人剛好都分得其中一類,如此看來,辛止必須要全部參與了。
在苦寒長老的沉默注視下,辛止接受了二長老的安排。今日逃過一劫,還有機會參與仙法大會已是萬幸。被苦寒長老領着回去的路上,辛止看着苦寒長老沉默的姿态,忽然下跪道:“辜負長老期望了。”
額頭結結實實撞在地上。一想到那枚免死令牌是苦寒長老所有,他便愧疚得無地可容。
“長老願怎麼懲罰弟子,弟子都心甘情願接受。”
月光如雪落在辛止背上,冷冷的,結成霜。
良久,苦寒長老歎了口氣。
“起來吧。來跟我去個地方。”
拾道閣之下,森疏蕭爽,煙綿凄草,籠着一圈春台。
“我見到甯些仙師的時候,年紀已是你的兩輪。甯些仙師就站在這棵樹下,為我指了仙緣。我從障目一葉裡感悟到天地變化,順利将經文吞納己中,頭一次感受到了做修士後從未發覺的生機。這樣的生機不單單是自己的,還有别人的。”苦寒長老籠着袖子,氣息内斂,專注地望着遠方。
“但我的修煉就此停止了。後來碰上再多的經文也幫不了我。絕望中我又回到這裡,甯些仙師仍站在樹下,好像從未離開過。我問他怎樣才能突破,他隻告訴我,要我學會去聽。我問他聽什麼?他回答說,聽哪裡的人誦經最誠懇,哪裡的人解經最沉默。最誠懇的地方就有種子,種子隻有在最沉默的地方才會發芽。”
苦寒長老忽然看向辛止。夜風打着葉,如同吹着笛。
“我聽見故胥的誦經聲成片成片響,我聽見那書塾的解經聲裡有一篇解詞無人回答。”
“辛止,你的解詞讓我發現了熟悉的氣息,多虧了那篇經詞,我順暢地進入了造化天。”苦寒長老感慨道,“你是個好苗子,我相信能解出那種生命力的人,靈性不會差到哪去。後來你果真如此,即使之前困頓許久,如今你将甯些仙師所授招式使得有模有樣,普天之下,還沒有解經師真正修煉出來的先例。甯些仙師選擇你,果然有他的道理。”
辛止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苦寒長老怅然道:“那日甯些仙師不止找了你。我卡在造化天已經很久了。他對我說,我晉升的契機在一場史無前例的勝利中。蹲守在靈性慢失的境地,是一種很可怕的體驗。可是這樣的契機什麼時候才會遇到呢?”
月光流水,鳴聲嗚咽。苦寒長老朝辛止露出悲憫的眼神:“你會帶來那場盛大的勝利嗎?”
辛止呼吸停止了一瞬。這目光驟起,同水老伯如此相像,可沉澱下落,終究有太多不同。鋪天蓋地的情緒環抱着他,蒼穹之下,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秋氣蕭條,辛止好久才摸回自己的聲音:
“會的。”他說。
苦寒長老笑了。
“我相信你。我相信甯些仙師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