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道。琴酒開口的時候,正對上高橋估量的視線。那警探的表情失望又放松,顯然從他的臉上瞧出了什麼答案。
琴酒皺起眉。但這警探很快就岔開話題,繼續說了下去,叫他沒機會揪着不放。
“首先,我必須要說,”這警探靠在他們的車上,說了句免責聲明,語氣卻很笃定。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他們不得不相信似地:
“并未有人聲稱自己真的見過那樣的生物。但是事實上,這種蠕蟲的成體可達幾公裡長。”
“它們生活于地下。不是在我們的腳下,而是更深遠的地方。但偶爾,它們也會接近地面。”
高橋廉的語調平淡而清晰,全然不顧這兩人震驚的緘默:“不過,相比其他的一些東西,我們和它們打交道的機會可也不算少。”
“你們想要采集的‘那種’信号,的确可以從這類生物身上尋找到。但生産這些物質的,多是它們的成體。越接近成熟期,它們的這種特質越容易出現。”
“而你們所見的那條,蠕蟲,”高橋廉緩慢地吐出這個字眼。仿佛他對這種淡化了其兇險的代稱不怎麼認同——盡管他也從未否認過。
他們那天帶回的那具屍體,不過一人多長。
“所以……”
琴酒已經明白他的意思。“這蟲子還沒到成型的體格。”
聽到他的話,高橋廉不由微微地笑起來。
琴酒從對方的神色中捕獲到一點譏諷——似乎卻不是對着他。
“是的。”高橋若有所指地繼續道,“等到生長成熟,它們會比現在難對付得多。”
“它們所依靠的,不僅是巨大的體格。這一點,您旁邊的先生或許淺顯地領略過了。”
被突然點到名的伏特加,不由在兩道目光下後退一步。
“不過……”高橋廉又話鋒一轉,“它們不是這片山林裡最重要的敵人。”
“對你們而言,或許也是有幸吧。”高橋廉對他們說,“你們從它身上至少取得了一點收獲;但若它彼時再壯大一點,恐怕就不會那麼輕易叫人害死,你們也就沒有将其帶走的機會了。”
琴酒敏銳地抓住這句話其中一點:“害死?你是說有人刻意弄死了它,他們懂得怎麼對付這蟲子——他們是什麼人?”
高橋沉默地瞧了他兩眼,示意接下來輪到他們說了:“這是我要查的案子。我的情報就到這裡了。”
琴酒微惱地皺起眉,高橋廉提供的信息有些模糊。
但這警探所說的,與他們以往得到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情報相比較,又的确算是好的了。
怪不得那位大人重視這次的消息,且要求對來源做切實的調查,要事無巨細地查。
查警探的過往,大部分交給了朗姆。
可朗姆一旦捏住了情報,接下來的棋打算往哪裡下、于他們有利還是有弊,卻是琴酒他們不知道的了。
這人冰翠色的眼睛低垂着,眉頭微皺,難得顯出一絲煩躁的神色。
他向高橋廉抛出一個U盤:“你要的東西,我們隻拿到了一部分。”
高橋廉很自然地接下,沒有急着催他們,而是說:“我們在山中也不是沒有收獲。”
這種心平氣和的态度,反倒讓琴酒感覺出來,這人在方才的情報交流中還有很大的保留。
或許這一點也沒那麼值得指摘,試探和拉鋸本是交易的常态。尤其在當直接解決掉交易方并不能成為善後方案的首選項時,更是如此。
他說不準這算不算得上是一次對等的交易;從他們的角度來說,應該是的。
畢竟,他們也已經得到了回報,一些以往他們從未證實過存在的東西。
但是,從對高橋廉的神态分析中,他又總覺得事實遠非如此。
高橋掂量着那隻U盤,似乎斟酌了片刻。他瞧着琴酒臉上隐秘的煩躁,語氣微妙地放輕下來。
“還有,在做調查的時候——無論是為誰的調查,我都不建議你們去接觸山上那個村子。”
琴酒眼底的冷光,随着高橋的提醒閃爍了一瞬。
“這是忠告嗎,警探?”
“很不幸;是的。”
高橋的臉上平淡地掠過一絲笑。琴酒自然能聽出來,這是真的。
“雖然村子裡很危險,但是他們附近的這片林子,也有很多值得調查的地方。不是嗎?”
琴酒再度擡起眼。“你倒是打得好算盤。”
“這不是正好嗎?”同上次一樣,高橋依然對他說了那句話,“這是一個交易。我需要查這個案子,恰巧的是這與你們并不沖突。”
“我需要山裡的情報。”他說,“我不在乎你們在這裡想要得到什麼。但是,如果你們不想警察把這座山翻個底兒掉,或許應該快一點動作。”
琴酒冷嗤了一聲,高橋廉的說辭不盡不實。而且顯然,他們不認為長野的警局能拿得出這樣的效率。但伏特加能看出,這僅是琴酒在表面上的嘲諷。經過上回在夜裡的觀察,他們也并非全然不作類似的打算。
伏特加偷偷地瞄向兩人的表情,試圖捕捉到一點更确鑿的指示。那位警探的神色攏在蒼茫的暮色裡,呼出的氣體在冷空氣裡,凝聚起幾不可覺的白色。
“我有些不好的預感,”雖然這樣說,高橋廉依舊笑了笑,“或許我們應該花更大的精力去找到那個富商,不然就太晚了。”
琴酒依舊對這警探的‘我們’保持着相當的警惕。他認為這是一種含蓄的綁架,試圖引誘犯罪分子以為和他利益相同,自覺自願地去給警察打下手。
“巴爾·格萊德。”琴酒不耐煩地念道。
“這家夥盡管失蹤了,他遺留下來的「事業」卻進展得轟轟烈烈。”
“那些所謂的信徒,根本就不需要格萊德。都是有一個火星就能點着的東西。”
仿佛是順着這句話,琴酒點起一根煙。他半晌沒說話,煙頭在夜色裡明明滅滅,燃燒着細小的微光。
“聽說你在警廳的處境不怎麼好。”這會兒,琴酒忽然選擇換了一個話題開口,“要我們幫忙嗎?”
“幫忙,怎麼幫忙?”高橋廉笑了笑,從這微妙的嘲諷語氣底下,聽出一份危險的真實考量。
“與其試圖盜走一顆寶石,不如竊下一城。*”
廉敏銳地翻譯出其中的隐意,卻沒即刻答話。
這是野心?還是——他們對背後勢力的自信?
“看來你們對長野是志在必得。不過要我說,這裡面的麻煩——與你們認為能夠收獲的好處相比,恐怕不會那麼相稱。”
廉對他們回複道。他的話叫人皺眉,聽不出僅僅隻是拒絕,還是另一次真誠的警告。
“更何況,我猜你們在長野本部早已有代理人。”無視琴酒他們對此話的反應,他似乎笃定地推斷。
“而你們這些行動,不直接找他們……想必你已經理解了一部分,我所說的麻煩。”
“拿這些生鏽的釘子也不好辦吧。”高橋廉道。他說得不鹹不淡,這句話卻仿佛莫名自帶着寒意,叫人打顫。“而且,能夠被輕易買賣的東西,通常也不隻有一個主人。”
“……不然,你們就不該有任何忌憚。怎麼還需要試圖獨自進山呢?”
伏特加逐漸跟丢了這次交鋒。直等到大哥敲一敲車身,示意他回到駕駛座的時候,伏特加才意識到他們要走了。
那位警探站在一旁,目送他們準備離去。
“不過,你說得對,”他忽然笑了,拾起那句似乎被抛棄的比喻。
“——在我們的計劃裡,至少應該有那樣一顆寶石。”
*
按理說,這時節還不到天最短的時候。但七點的鐘才敲過,夜顯然已經黑得透徹了。
對城市裡來說,這個時間還早;但對加油區的這間咖啡廳來說,它卻早已送别了屬于自己的大多數客人。
服務員們悄然收拾着東西,三兩個聚攏在吧台邊上,輕聲讨論着今天難得一見的新聞。
安室透麻利地清完自己的區域,卻沒參與這份八卦:他原本是謹記要留意這些的,恰是身邊最小的閑談裡,或能捕捉到最需要的消息。
今天卻不同。他跟同事打了招呼,借口避開到後廚的側門外去了。
他警惕地注意着停車場的方向。
琴酒那幾人都沒有走,他們的車還在。實際再仔細看去,他們仍站在車邊。
不知這警探究竟與那兩人要談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聊完,還會不會回來。
安室透一邊留心他們的動向,一邊拿出剛才那一部手機,看到上司新發來的聯系。
他們随時都有可能轉頭折返。安室透繃緊了神經,抓緊時間快速翻過手機裡的消息。
這是一封長郵件,裡面包含了略詳細幾分的——卻或許是他們如今已知的全部——關于那個警探的背調信息。
專案組的名單,叫他心裡一驚。
安室透擰着眉一直浏覽到信尾,看到對方詢問這邊的安全,是否需要提前安排一次與聯絡人的見面。
「目前不方便,明白,暫時安全。」
安室回完,迅速将郵箱清理回原樣。他把手機鎖好收起,回到吧台前,陷入沉思。
他望向窗外。琴酒那邊似乎快要聊完了。
那外面太黑了。安室透眯起眼,已經很難看清那些人是否還在交談。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分辨他們的神色或談話内容,更是不可能。
他幾乎已經無法辨認出那三個身影。那些長大衣随着它們的影子延展出去,被越來越濃的黑夜吞沒掉其中細微的顔色。
直到另一件長大衣的主人點燃了煙,他才能确認,高橋廉還站在他們的正對面。
那位警探依舊倚在車邊,與那兩人隔着一點距離。不過看起來至少不會是一個劍拔弩張的姿态。
安室透很難說這種情形好還是不好。
他看起來與那些人可憎地相似,在昏暗的夜幕裡,墨藍色與黑色沒什麼區别。
安室也收到了朗姆的聯系郵件。
在他觀察的那扇窗外,那兩個黑衣人率先離開了。安室透攥緊了手機,他收到的消息卻是叫他等待,那些家夥還會再來。
他不清楚這一通迂回的目的——或許是為了那個警察。
這一點發現也許值得慶幸。
至少他們不完全站在一邊。但安室透又不能輕易地得出這個結論:畢竟哪怕是那個組織的正式成員,他們也好像總是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
而另一方面,從上司的一反常态的長郵件回複中,安室透也猜得出,高橋廉的到來,似乎與他們的調查任務深有聯系。
但信中的斟酌措辭,似乎也透出上面的搖擺不定,這叫安室透的疑慮難散。
高橋廉的背景似乎是可信任的;并且聽聞上司的意思,如若遇見「出乎意料的狀況」,是可以向對方尋些便宜幫助的。
但高橋廉,卻是與組織的那個幹部打過些交道,是他親眼所見。
要不要懷疑高橋廉?組織能夠滲透到遠在另一國度的調查機構人員——并且這個人的身份又有什麼特别,值得讓領導也為其背書嗎?
他潛入的那個組織,真的有這般深遠的牽扯、和隐密的能耐嗎?
他還不确定,但他不願去賭。
=
高橋廉回到小信和町的時候,正好在停車場碰到萩原。萩原拎着電筒,晃到車窗前,彎下腰把車窗敲開:
“這邊到警務站的那兩個路燈壞啦。諸伏前輩說不久前收到警探您的消息,推算現在也差不多該回來了。”
夜晚的風很有些冷,萩原裹着一層較平時厚些許的外套,探頭探腦地,挾帶着随身的燈光暖絨絨地在車旁搖擺。
萩原湊近了一點,笑眯眯道:“前輩在準備今晚開小會的資料,我正好溜出來接您。”
“……謝謝。”高橋廉微一點頭,默默地搖回車窗,從車上下來。
萩原繞着那輛跑車走來走去,仔細端詳了一番。盡管月色并不分明、路燈今晚也獨自睡去,他的眼睛裡依然不知從哪映出輕盈的光亮。
“是借的神戶警視的車。”高橋瞧着他緩聲問,“怎麼,你很喜歡?”
“當然!”他不假思索似地回應,但那股純粹的喜悅卻從他眼中悄然隐下去了。
“誰會不喜歡呢?”
他的聲音裡像是溢着笑。而他的面龐卻微微撇向一旁,不經意似地歪頭過去,叫表情在月色裡消融,難以令人看得清晰。
“這是特意為我們借來的嗎,警探?”他問。
萩原這樣問也并不突兀:很顯然,這些天專案組于本部到四處的往返奔波,能仰仗的隻有那一輛破舊警車;再不然就是借本部的同事接送,實在有些尴尬。
“這麼說也可以,”高橋不置可否地回應說,“一輛車是不太夠——而且,也有不方便直接用警車的時候。”
萩原若有所思地瞄了警探一眼,嘴角卻照樣牽出柔和的弧度,輕快地附和了一聲。
“也是呢。”他說完,微微低頭:手機在他的衣兜裡輕微地嗡嗡作響。
萩原換一手擎着手電筒,漫不經心地從厚衣服裡掏出那隻手機來。
高橋廉向另一旁輕微地回避。這些時間多是工作來信,但偶爾也保不準會撞上同事的私人消息。
但恰在這些細微的地方,萩原總比他們做得更好,讓人感覺到一種妥帖的親近。
通常情況下,萩原隻說笑着抛出些日常的話題,借他們聊天的當口,便也悄然地把消息回完了。老巡警町田就吃慣了他這一招,每次都能順着聊得興緻勃勃。
但今晚,萩原卻愣了一下。
他反常地拿起手機走偏了一點,朝暗而無光的森林靠近幾步。
他的電筒依舊朝下,下垂照着土地,身影也有些模糊,臉上反出手機屏幕的微微熒光。
高橋廉警覺地停下腳步。
他原本已經向萩原的方向微微伸出手,卻又想到什麼似地收回來;隻是站在原地,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哎呀,是朋友的郵件。”萩原好像是剛反應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擡手揉了揉頭發,照舊親近地彎起眼一笑。
“不過事情稍微有點麻煩。我得回一下,可能要花一點時間。”
萩原呼出一口輕微的白氣,朝高橋警探笑着揮一揮手:“您先回去吧。”
高橋廉停頓了刹那,不作聲地點一點頭,并沒有過問。他說:“好。”
“盡量不要太晚回來。如果有急事要出去辦,記得跟組裡說一聲。”高橋廉站在那裡,向他說。
萩原不禁笑道:
“别擔心啦警探,我隻是回條消息,不會突然跑到哪兒去的。您放心,一會兒就回去了。”
高橋看上去的确是很放心了,沒再說話,向他微一點頭,便似乎打算先回去了。
“——對了,警探!”
萩原突然高聲喚道。
警探自然地向他回頭。萩原擡起手,将手電筒準确地抛給警探。
“您帶回去吧!拿着它,很快就走到亮處了!”
警探依舊沒說話。隔着走出去的這點距離,萩原無聲地望着警探,看見對方低頭瞥了眼手中接住的東西。
警探在原地站了一小會兒,等着他。但萩原用力地揮手,那人就還是走了。
=
萩原收到了一封郵件。信件是由一個臨時郵箱送出的,隻有短短一句話。
「——小心高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