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和幾位警察,都不由得看向高橋廉。警探輕微地眯眼,似乎極短暫地權衡了片刻,将那證物重新拿出來。
他上前一步,将雕像仔細地給那老師瞧。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高橋警探擡起的手臂,恰巧能夠擋住除眼前人以外、來自學校領導方向投來的好奇視線。
萩原微微避開眼神。他直覺地看出來,警探應當是不打算再拿出來重新讓人看一遍的。
但警探這次并沒有再盡力阻止。或許隻是因為,他們沒有适當的理由。
那老師瑟縮地上前,按捺住忐忑瞧了又瞧。後背上的幾道視線有些刺人,他俯身看了那雕像一會兒,就趕緊直起腰來。
大和緊盯着對方的動作,試圖在這老師做出異動的一瞬間就拿下他。
不過那異象可能也見不得這麼熱烈的注視,沒在這些警察的兇惡眼神中冒出頭來。
“是的。……當時就是這個東西。”老師定了定神,對他們說道。
警探不作聲地退後一步,将證物放回空着的桌上,重又用外衣蓋了回去。
老師渾然不覺。他認出這東西毫不喜悅,眉宇間的那一抹憂慮掩不住地加重了。
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做任何猜測,隻講起自己知道的那個新聞。
當時那個高大的雕像被清理以後,很快就有一個民間雕塑家出來認領。他把自己的辛苦雕刻宣揚得繪聲繪色,要求“讨一個公道”。
他說那雕塑是對貪婪人類的控訴,那是“遠離水的地底掙紮之物”托予他的夢。
但當警察問他的時候,他也不清楚雕塑是怎麼一夜之間出現在公園裡的。
但即便是這麼荒謬的新聞,在當時卻也還是不小地發酵了起來。
因為那雕塑家是個奇怪的自然保護主義者,在長野降水量急劇減少的前兩年,還說過許多次幹旱是懲罰、“要把森林退還給神靈”之類的言論。
而因為格萊德長達數十年的穩定資助,此類議論向來都會在長野引起更激烈的浪潮。
那老師繼續說下去:
“當時學校裡的環保社正辦得火熱,學生們還為這事辦過學報、表示支持,甚至有些想在學校裡也弄一個,作為環保的标志。”
老師笑了笑,“那隻是些奇思異想,學生們最後自然沒能辦成。但正是出了這回事,我才記得清楚。”
“當時的那雕塑家,和環保社有過什麼聯系嗎?”
高橋廉靠在他們後面,倚着那張放證物的桌子,意外地低聲開口。
“沒有吧。”老師遲疑道,“那人……之後就再沒消息了。而且,學生們當時打算弄雕像的時候,也的确毫無頭緒,不會是有人幫忙的樣子。對面那位老師傅,也不至于悄悄來告那些學生們的狀了。”
萩原坐直了身體,捉住這一點:“請問,您是說那間木偶店的店主?”
大和快速掃了他一眼。
萩原的口吻自然而輕盈,沒叫老師察覺出問題的突兀,就順着答下去:“啊,正是那位老先生。環保社的學生們想要央求他做這個雕像,他說做不了,且學生們當然也出不起雕像的價錢。”
萩原笑着謝過老師的回答,沒露出别的神色。大和皺着眉頭,又繞回去問了一個問題:
“關于最初的那個雕塑家,你還記得什麼線索嗎?這種民間雕塑家,自己很難維持生計吧。他的行為是完全出于個人,還是也有一個什麼團體?”
“您要這樣問的話……”老師想了想,“或許吧,但是個很松散的團體。”
“當時會給環保人士提供聲援的,除了這批熱鬧的學生以外,還有一個——那就是格萊德曾經的慈善信者互助會。”
“什麼玩意兒會?”
大和警官近期經手的調查,尚不涉及這一部分,不由再次問道。
“就是……”老師有些為難地,不知道怎麼解釋。他顯然對後來的這些,了解也不多。
“就是一個普通的互助會。他們後來應該已經改名了,我也不太了解。”
“但那人所在的會社,和校園裡新興的環保社沒什麼關系。”
老師說完,自己卻又回味過來不對。“不,也不算完全沒有關系。”
“畢竟我們學校和他們的成員一樣,都算是受過格萊德先生的資助。”他說。
“格萊德先生常年公益地資助長野的學校及環保事業;環保社的興起,也和那次受資助的森林修學脫不開幹系。”
答完話的老師,後知後覺地開始不安了。他閉緊了嘴,眼神幾不可覺地瞟了一圈周圍——
好像害怕自己這幾句口無遮攔的猜測,落進附近哪隻不該聽見的耳朵裡一樣。
“這個……”學校的領導反倒為他寬慰了一句,“誰又敢說沒受到過格萊德先生的恩惠呢。”
不過,學校領導暗自估量了眼警察們的神色。他顯然也聽說了巴爾·格萊德近期在被搜查,而且,的确已經可疑地許久不現身了。
他便沒再多說。舊日他是從不吝啬于在外來人面前,表示對這位慈善大富豪的感激涕零的。
不過這會兒沒人在意格萊德本身。說來也奇怪,這位富商在長野事件的牽扯中,每每都有他一份;但深查下去,他又仿佛确實是一尊“大佛”,隻是被道出來的名号罷了。
屋裡的長野警察們含混地應聲,沒叫剛才的台階給遞進地裡去。萩原這會兒用不着發言,好奇地瞧了眼旁觀的警探。
他倒是注意到前不久,高橋警探對着被衣服攏住的那尊小小雕像,若有所思地一笑。
“那就不打擾各位警官了。”校領導看了看他們的神色,“正巧我們這邊也還有些事要忙。”
說着,他起身,捧出熱切的笑容。
大和不用他送,在開門的那一刹那,就大步來到了門口。但他腳步驟地一停,把試圖跟着他魚貫而出的警察們都給阻塞住了。
“什麼人?——站住!”
大和厲聲喝道。
他這一嗓子震懾了走廊的陰影,在本就聚攏聲音的過道間回響,叫嘩啦啦的枯葉聲都不打顫了。
那人像是輕輕打了個哆嗦,停下了。
這會兒才叫人聽出來,原來那吹打枝條似的刷刷聲響,是這人手上勤快的掃帚發出來的。
大和擰起眉頭,一張臉由于懷疑而更顯嚴肅:“這家夥……你剛才是不是就跟着我們?”
辦案多了,疑神疑鬼也是警察的“天賦”。大和最開始就對身後的清潔工感到戒備,也不僅是因為當時剛剛度過驚情的精神過敏。
那清潔工向他擡起頭。
大和意外地發現,對方長了張挺年輕的娃娃臉,有點畏懼地縮着肩膀,臉上挂一點笑。
“我……我、就負責這一塊兒的清掃,長官。”
對方把掃帚放回清掃車,磕磕巴巴的,手指圍着劃了一片區域。
倒也沒錯,他們過來的這一棟教學樓前,到走廊内側的這一片地方,其實也不過十來米遠的一點地。
校領導咳嗽一聲,還沒來得及發言,被大和警官震出頭的總務處主任就急忙從走廊另一頭跑了過來。
他挺着肚子小跑來,大冬天地作勢擦着汗。
“各位警官、各位大人,”他鹌鹑似地低着頭,“這邊一層确實一直是由沼田清掃的。小子,怎麼回事?快給警官大人們道歉。”
他這副做派,倒叫警察們有些不适。大和又瞧了那清潔工一眼:
對方依舊輕輕地縮着肩膀,口中讷讷地道歉,仿佛隻是他們疑心造成的誤會。
他們的說辭也沒什麼問題,但大和還是多留了心。他盯着那年輕的清潔工,問道。
“你的名字?”
那人的眼睛驟然沉下去,仿佛湖底湧過一片巨大的陰影。
“……沼田直樹,警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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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田記者,您請稍等。”
景光對這位給他引路的老師,溫和地笑笑。
對方有些歉意,顯然也沒料到這次約好的校園訪談,會遭遇如此令人心驚的變故。
但他面前的這位年輕記者,卻從容地收起了剛準備好的攝影設備,主動提出去同領導說一聲,将訪談另約到學校方便的時間。
“沒關系,我自己在這等會兒就可以了。”
景光本就是來請辭的。老師忐忑不安地往校領導辦公室的方向看了看:不久前,那裡面才進去了一隊警察。
景光笑着安撫住這老師,不叫對方去通告,反而自覺離那間辦公室待得遠了點。
等老師走了,他挑了走廊一處拐角的長椅邊,重新坐下。
走廊裡不見陽光,身下的長椅也透徹冰涼。景光安穩地坐在那裡,思緒略微地放空。
直到他發覺,眼前晃動的樹影蔓延,掠動到他腳下來。他順着幹枯的掃把,擡頭看到一個陌生的身影,穿着校園裡清潔人員的衣服。
對方一動不動,背對着走廊外的陽光。
“你是誰的人?”
景光錯亂了一瞬,默默思考了一下面前的人可能是哪個組織。
但他想,在那個沒摸透的黑衣組織裡,他大概還論不上自己算是‘誰的人’;會這麼問自己的,大概是互助會所謂「那邊」的幾個幹部了。
不過互助會的領頭,他基本都沒有見過。出于謹慎,便也隻是模糊地笑了笑:“……高輝?”
木本高輝,是之前同事透露給景光的,實際負責他們這一支的幹部的名字。
景光的語氣沒太肯定,故意給人一種仿佛是在叫對方的、可能認錯的餘地。
“哦,原來是高輝呀。”對面的人聽了,倒燦爛地揚起一點笑,大方地自己介紹,“我是直樹。”
高輝、直樹,看來他們倒是習慣以名字相稱。
景光狀作内斂地微微向對方欠身,并不着痕迹地拿穩胸前的工作牌:他今天也是以小田彰的身份,到學校來的。
對面那人幾不可察地點頭回應,低聲說道:“高輝向來保險,倒是安排你今天過來。這回時間不巧,警察來得太快,确實有點兇險。”
景光聽得一凜。那直樹輕巧地說:
“不過用不着你了,我已經回收了。”
景光隐約覺得不好,他今天其實不是特意來為互助會辦事——或是也是一點,畢竟他是由之前互助會的某次公益活動,才和學校搭上線,有機會來長期取材的。
但景光這次來,更多是為了上次和哥哥與警探見面時候的事:那回說的環保社社長的所謂奇聞,就是在這所須坂第二中學裡的。
他完全不知高輝有什麼所謂的保險「安排」,面上卻隻好維持含糊的微笑。
“當然,”景光含蓄地恭維,“您當然不需要我們清掃後患。”
“哎呀,”這個僞裝、或本就兼職清潔工的直樹,有趣地看着他笑了笑。
“不過,我确實沒那麼方便脫身。”直樹說道,又問,“你什麼時候工作——采訪完?不過,今天你這身份,恐怕很快就得叫那些警察勸回去了吧。”
他打量了景光一眼,說道:“正好,你幫我……”
景光将将瞥見他衣服裡掩藏着的一樣東西。那東西黑漆漆的,大約巴掌大小,乍看大概像個人形;但沒有哪個人像的底座上,是會雕滿怪異的觸須的。
景光心裡警報突地徹響。他面上笑意不動,心中飛速考慮着說辭。
“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