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出聲。
景光對面的那人迅速停止了和他的交流,叫那奇怪的東西重新藏回懷裡。
來人是警探。高橋警探的步子悄無聲息,景光竟然都沒留意他是什麼時候逼近。
“小田記者。”那警探頓了頓,率先開口,同他打招呼。
景光怔然回神。在他的背後,剛才自稱直樹的那人已經重新持起工具,埋着腰不擡頭,像是一位僅僅路過的校園工人。
高橋廉似乎當真沒有在意那人,向他走過來。
“我們幾次遇見的時候,好像總是不太應當。記者的消息這麼靈通嗎?我們這邊連局内通告都還沒有發出去。”
景光微不可察地松一口氣,幾乎維持不住面上的微笑。
他餘光朝側後方一瞥:那互助會的人默默無聲地低着頭,帶着單調而有節奏的掃帚聲逐漸遠去了。
高橋站着不動,仿佛仍在等待他的答案。但剛才隐約的劍拔弩張的氣勢,卻如同拍上岸頭的浪潮,于無形中化去了。
“你來做什麼?”
“來做一個訪談。”景光定下神,自如地回答道。
“當然不是‘這事情’的報導。我們可沒有未蔔先知的能力。”
景光說着,不留痕迹地向被圍起來的教學樓下方望了一眼。看那個位置,他大概能猜出學校裡發生了什麼事。
但空氣中隐約的血腥,卻奇怪地萦繞不去,叫景光的神經持續地彈跳。
高橋廉擋住了他看向教學樓的視線。
“剛才那人是做什麼的?”
高橋廉出乎意料地這樣問。景光訝然一瞬,沒想到高橋的确是留意到了互助會的那人。
他當然也沒想到,對方原本就行事不當,其實已經在警方面前露了破綻。
“……”景光還沒想好怎麼回答。
他想要給警察透露些消息,卻又擔心校園裡還有别的眼睛。畢竟他如今知道了,互助會和環保社有着隐藏極深的聯系,這兩者的背後又可能——
“啊,是那個記者哥哥!”
景光猛然一驚,不自覺從高橋面前退開半步。
一位像是認識的學生跑來找景光,問他:
“小田哥哥,你今天是來做采訪的嗎?可是學校裡出了事……”
景光穩住面色,此時緩過神。
這是須坂中學環保社的一個學生,不過是他在知曉這些孩子的底細之前,在某次義工活動中認識的,似乎是個不錯的孩子。
這孩子的聲音不禁難過地低下去,其中也帶有一絲捉不到的恐懼。
景光微不可察地歎一口氣。他低身下來,與這名年少的學生平視:“是呀,學校現在一定很忙。我會去跟你們的老師說,改天再來的。”
“真是抱歉,”學生幾不可聞地抱歉道,“學校離報社這麼遠,這回豈不是害您白跑一趟……”
“怎麼會呢?我還有别的事要做。”
景光打斷了那學生不應有的自責,搖了搖頭,依舊柔和而執着地端着笑。
“警探,您之前說過,有時間會考慮讓我們做個專訪。現在?”他轉向高橋。
——這顯然不算是‘有時間’的時候。
但景光有别的話要說:“正好,您也有話要問我,是不是?”
高橋廉不作聲地瞧了他一會兒,直到氣氛有些冰冷的凝滞:才轉身,一言不發地跟着他離去了。
他們走遠了些,來到兩道回廊的夾角。
這裡更加安靜,兩側也不挨着辦公室。紅圍欄圈起内側白牆,上面挂着微微陳舊剝落的牆皮。
景光瞥了眼操場的方向,無論哪邊來人,他們都有足夠的餘地看見。
景光注意到高橋的外衣松松搭在手臂間。
這麼冷的天氣,這警探卻視若無睹,隻是虛抱着被折起來的那一團衣服。
——那裡面顯然還放着什麼東西。
“您衣服裡拿的是什麼?”
“證物。”高橋言簡意赅地答道。
景光眨了眨眼。他想不到有什麼‘證物’,是會需要被這樣包裹、卻不怎麼合規地攜帶着的。
“神神秘秘的,真不像您的作風,警探。”景光大膽地試探,“該不會……是個雕像吧?”
警探向他投以對‘神秘邪信徒’的一瞥。
景光笑了笑。而他也隐約地直覺,這警探用來對付邪信徒的,肯定不是說服和手铐。
不過,他剛才的提問既是試探,也是提示。
“怎麼?”高橋就勢問景光,“你見過什麼雕像?是你們那裡的東西?”
景光一怔,搖了搖頭。他還沒來得及提剛才的事,高橋便說:“看來這回之前是沒見過了。”
景光險些沒跟上這大跨步。
他聽出“這回”是“今天”,沒見過的是雕像;才把警探說的話順過來。就又聽高橋問他說:
“那麼,你剛才見到的那人——你認為那東西是他帶過來的,還是他拿走的?”
景光猛然回想起方才那人的舉止言行:“他是來拿……不,他說是‘回收’……”
景光這時恍然過來,對方一開始問的回收物是指什麼。他思路急轉,卻還是極力地保持中正:“我不能确定,他不一定是這個意思。”
高橋微微向他點頭。景光低聲繼續說下去:
“但我想,他今天是來取走的,而不是剛剛準備放。他說:‘不用你了,我已經回收了。’”
這一點聽上去很明晰了。
但景光發覺,高橋廉一貫毫無波瀾的臉色,這會兒反而顯得更沉了一分。
高橋廉默不作聲地思索片刻,轉而對他說道。
“他手上那東西有些問題。那不是我們查到的,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得來的。”
警探沒明說,但景光推敲這話中的意思,這些警察今天也查到了一尊近似的雕像。
思及此,景光也不由得皺眉。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又為什麼出現在這裡——而且,也不隻有一個嗎?
這陣沉默并沒有持續多久。高橋廉出乎意料地對他說:
“如果我是你,就趁早找個機會,先撤身出去。”
“……撤出去?”景光下意識地重複。
高橋廉并不細談,隻說:“今後大概會亂上一陣。找個别的由頭,出去避一避吧。”
避什麼?到哪兒去?
“趁着現在機會還擺在你的眼前——盡管也不算是一個好的機會,但還是考慮給自己換個東家吧。”
高橋這樣說,但景光聽出來,高橋廉所指的‘東家’不是自己。
明明景光知道,這警探以前一定有過收買他的念頭。但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看出他與高明的聯系,又打消了。
“他們是會遭到報複的。就算都是将沉的浮木,也姑且另行選擇一條船吧。”
高橋如今的意思,似乎是想讓他暫時避開互助會;但他不知道是為什麼。
景光暗自吸一口氣。他平複下莫名雜亂的心緒,穩住神再問:“是因為——雕像?”
高橋廉依舊對此避而不談。
“即使是對上警察,也比被迫對上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容易多了。你說是不是?”
景光輕微地皺眉。高橋的意思他聽出來了,但是……對方究竟看到了什麼?
他也難以回答,這句話的答案是與不是。
但他還是說:“謝謝您的忠告,警探。”
*
景光匆匆離去,背影在大和面前晃過一瞬。他像是湖面下的一尾魚,輕盈地一拐彎兒,迅速踏出校門不見了。
大和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不妥。
他不熟悉那個身影,但這對此時來說并不重要;他認識對方胸前一閃而過的工作牌。
這模糊的影子一直印在他眼前,持續到和協助采集證詞的諸伏彙合。那位校領導不久前說有事要忙,這會兒卻也在走廊裡打轉,又叫他們遇見了。
大和打量一眼對方,不由道:“這裡有記者嗎?”
學校領導解釋說:“剛才是有的。是長野市裡的自然社,過來為學生們辦一期報導,早就報備過的。”
“他們最近在搞學生社團活動的專題,聽說跟不少中學和高中都聯系了,這回正好到我們學校。”
大和敢助嘶了一聲,不由心覺麻煩。“那這會兒……”
“誰也沒想到會碰上這回事。”學校領導陪着小心,補救道,“那年輕記者很會做事,說改日再來。您各位放心,我們都說過的,他剛才來就告辭了,沒在學校裡亂拍。”
聽見的諸伏高明也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但他什麼也沒說。
他想起高橋。
不知道高橋有沒有和對方碰上,又或者——
高橋剛才突然跟他說,要臨時出去片刻,在附近見一位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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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來到這裡的,還另有其人。
老巡警有些局促地守在警車旁。直到他遙遙地望到走過來的高橋,才松了口氣。
他俯身低下頭,同微掩的車門裡面說了什麼。女孩離開警車陰影的庇護,走了出來。
正在老巡警町田的陪同下的,是那名叫清水美子的女孩——即是那天在咖啡廳裡,同伴意外昏迷、答應有事會與警察再聯絡的那名女生。
這女孩站在那裡,神情裡仍是散不開的郁色。但比起在咖啡廳遭遇事件的時候,她的身影即使依然單薄,卻隐約地看上去穩定許多。
她輕微地轉過身來,看到這位僅見過一面的警官。
“您好,高橋警官。”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