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您好,高橋警官。”
清水美子從警車的門内跨下來。她的臉上仍懸着一絲隐隐的憂慮,讓她的神情顯得白而冷,連明烈的太陽光也驅散不去這一抹陰影。
“感謝您的配合,清水小姐。”
高橋廉快步而無聲地走過來,神色不動地沖他們點一點頭。
“不,”清水美子反倒低聲地說,“上次的事辛苦您了。”
高橋沒讓這客套持續太久。經過這對話來回,清水美子的肩膀總算微微松懈一點,唇角牽出淺淡的一抹笑。
面前的女孩振作了些精神,仿佛不再為預想中的問題而感到過分緊張。
高橋觀察她的反應,不着痕迹地維持着尋常語氣:
“你那個同學,最近還好麼?有什麼新的情況?”
清水自己還沒有發覺,眉頭就微不可覺地皺起一點,簇成淺淺的一個小渦。但她沒有表現出更大的應激,這回順利說了下去:
“他現在還好——應該說是還好吧。他昨天已經醒來了。”
聽到這話的高橋,眼睛悄然擡了起來。
他站在烈日底下,淡金色的頭發冷得仿佛在褪色,像是個冬日裡的雪人;這會兒又更加挺直了一點脊背,倒像是窩在雪裡的活物,猛地躍出來了。
“昨天?”高橋廉确認道。
“我們那日見,應該是周五。”他不等清水的回答,低聲算起來,“也就是說,他去到醫院以後,也依舊昏迷了三天的時間。”
“他同那時候,在咖啡廳裡出事時的症狀,還是一樣嗎?”
“是的。加上出事的那一晚,應當算是四天了,警官。”
清水美子答道。有一瞬間,她的神色中流瀉出一絲難以捕捉的釋然:盡管隻是在向警察提供情報,但這似乎是她唯一可以傾訴的時候。
自那晚松本被救護車接走、卻依舊在醫院裡原因不明地昏睡之後,這件事已經獨自困擾了她太久了。
老巡警像一隻蘑菇一樣,杵在旁邊。他降低存在感,猜測高橋警探叫他來,大概隻是打算讓他做個見證。
他對咖啡廳那次的事件了解不多;盡管這回,是高橋廉主動聯系他,甚至罕見地耐心向他解釋,這是在旁的案件裡找到的線索——
但就算是經過這一路的護送,他和這位證人也沒更多交談。
這是這些天以來,高橋第一次主動聯系他幫忙。
而這回,町田沒有多追問:這警探竟然主動找來,可不會是什麼好兆頭。
“他——松本,你那個同學,是持續的昏迷嗎?”
與上句寒暄的時候不同,高橋的好記性,在關注案件的時候又迅速地表現出來了。
“不是。但即便是他醒着的時候……也不清醒。”
清水美子低聲說道。
清水的形容着實委婉。實際上,她那位在醫院裡的朋友,如今并非隻是意識不清醒,而是屬實算不得正常。
在他短暫有意識的時候,他也無法清醒地和人對話。聽松本口中的呓語,他的精神似乎還陷入在某種缥缈的恐慌當中。
在這無人理解的昏夢中,松本卻一天天地變了模樣。
“在第三天的時候,另外的一批警察來過了。”
清水美子回憶着,她講道:“不是我們在咖啡廳那晚見到的警察們。”
“他們據說,是負責什麼‘工廠投毒案’調查的警察。”
清水不太記得那個拗口的案情定性,但新來的那一些警官先生們、見到松本時嚴陣以待的模樣,卻在她眼底烙下久久不去的幻影。
清水美子的話聲漸小,如夢呓似地,幾乎不可聞。
“我聽那些警察們的交談,大緻能聽出來……警官先生們抓到了一處犯罪團夥的黑窩點,并救回了長野的不少失蹤者。”
她謹慎地瞥了一眼警探,看到警探面色不變地輕一颔首,戒備的肩膀才微微放松下來。她不由握緊自己的手:
“但是……”
但松本怎麼會跟他們有關呢?畢竟松本,可是從來沒有失蹤過。但是松本的模樣……又的确日漸同那些被救回來的失蹤者相像。
光滑的,略微潮濕的皮膚,因為腫脹而瑩白。
“就好像是被浸泡過,又像是……剛從泥土裡被人拔出來那樣。”
松本的父母不能理解這種情況。盡管松本的症狀比另一案中的被害者暫時要輕許多,他們也不可避免地被感染了這一類恐慌。
當天和清水與松本同去的另一位同伴,在這番驚吓後再不肯露面。
如今肯與警察主動保持交流的事件相關者,隻有這位姑娘。
清水美子表現得很安定,用近乎過度的善解人意和配合來掩藏恐懼,仿佛這樣就能從回憶時的無助境地中掙脫出來。
町田在一旁不作聲地瞧着。這姑娘看起來情緒安穩,其實面上帶着一種令他們熟悉的木然。
他認得這種情緒。不管是作為警察,還是别的什麼,他熟悉這股令人讨厭的麻木。
“……就是這樣。”清水垂着眼講完,眉心不自覺地藏着陰翳。
町田的視線微微移開,轉向一旁的警探。高橋廉似乎沉默了一會兒。
沒等町田從那張冰冷的臉上瞧出點什麼,那點迷思就如雪片般消散了。
他看不出高橋剛才在想什麼,隻聽那家夥向清水再度開口:
“他們盯上松本,不隻是因為當時幾句冒犯。”
“離開咖啡廳以後,你又遇見過那些環保社的學生嗎?”
*
“……後來又遇見過環保社的學生嗎?”
兩位警官的影子,輕輕撞響了店門前的迎客鈴。與諸伏警官一道、再次探訪木偶店的萩原,态度柔和地向店主問道。
“您要問那些主張鬧事的學生?他們後來來得少了。
“自從惹出恐吓信的事的那陣起……大概是老師和警察介入過一次之後吧,那群孩子就很少鬧得那樣厲害了。”
木偶店的店主收斂地瞧了眼兩位警官,目光短暫地停在上午才見過的萩原臉上,友好而謹慎地浮出一點笑。
“不過……和學校也就隔着一條路,哪能完全不相見呢。”店主無奈地笑了笑。
“恐吓信事件,大約是八月份的事情了吧。”
諸伏警官主動走上前來,擔當了這回主要提問的人。萩原沉靜地停在側後方小半步,面色同第一回來時一樣,沖店主安撫地笑。
“因為遲遲找不到證據,我記得這事件發酵了有一陣。那時候,您收到過附近學生的什麼威脅嗎?”
諸伏已經暗自端詳了一遍店主、和這一間偏暗卻暖洋洋的店面,和氣地問道。
“威脅?”老店主失笑道,“我受不着孩子們的威脅。還是說……您是問當時的恐吓信?”
店主看着店裡的木偶,搖了搖頭。
“那些孩子有的是有壞心,卻沒辦壞事的本事。這點兒惡意平時說來放放,也就過去了。隻怕有人懷着大的壞心,教那些孩子辦壞事……”
他說了兩句,就停下,态度比上午萩原來時要淡一些,似乎稍有些不情願。
“其實也沒有,警官先生。您就當我胡說了。”
大概是因為同一天被警察二回光顧,這木偶店的店主也更有些防備,倒不像是上午萩原那次來時,還願意多聊兩句閑嗑了。
不過,諸伏高明倒不急于這一時,他自有辦法精心挑起這名老店主的話頭。
“您說的對,”他輕聲道,“沒錯,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