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有的孩子,既明事理也不懷壞心,自始至終就不參與這樣的事。”
“這種學生,您在當時,肯定也見到過。他們有的自己被威脅了,也不随大流去幹恐吓别人的事。”
“是啊!之前願意來我店裡的,也有那麼些個好孩子。就好像……”店主又不禁收住了話。
他瞅一眼旁邊的萩原,才想起早些時候,這些挂念其實早也同警察談起過了,便開始歎氣。
萩原隻是低聲自己念叨着什麼。他聲音很低,卻偏偏這一句進了老店主的耳朵:“這樣的孩子,卻因此被盯上,反倒白白受害。”
“唉,唉。”老店主到底歎聲說,“那玲子啊,是個好孩子。”
多餘的話漏過一次了,再往後就難停了。
“我知道您二位是想來問環保社的那些學生。”木偶店主歎了口氣,聽着很誠懇。
“但我與您說實話,那些孩子,從來不怎麼來我的店裡。我不知道您想來我這兒了解,但我對當初的事兒,至多隻是聽了一點風聲罷了。”
“我找過那學校的老師,試圖叫他們管管;但當時,他們學校自己為了争取那些捐款,推環保社推得根本下不來,更别說管教了。我見說他們不動,後來,便沒跟人提了。”
萩原瞧着老店主,笑容軟和又真切:
“您别擔心,我們不是來責問您什麼的。我們就是想來了解一下,畢竟,您也是這條街上的老店家了。”
他大眼睛裡盈着溫熱的笑意,看不出多少懷疑和顧慮,的确像個剛上崗的小警察。
諸伏也配合地随他笑一笑。這位老店主人看着沒什麼問題,剛才的話也大約和學校裡,他們見過的那老師的三言兩語對得上;
但唯獨有一點,這店主始終沒提——
萩原微笑沒褪,在光影裡往後縮了縮。他手裡的布包逐漸有點往下滑,叫他又認真團了幾圈勒緊。
諸伏警官緩一緩肩膀,放松了點姿态,歪頭正巧瞧見一排精巧的木偶,半洋不洋的形制。其中有一個底座不知何時傾斜了出來,挂着木偶蔫蔫地趴在那裡。
“您店裡還有其他的雇工嗎?”諸伏高明小心地捏起一尊小木像,問道,“這裡的署名是「伊藤」。您的名片上好像……”
“啊,那刻着的是我母親的本姓。”
店主怔了怔,有些懷念地解釋道:“在尋到師父前,我這一身手藝都是跟母親所學。據說很早些年的時候,就有一戶「伊藤」是專做木偶和泥像的,現在早就絕迹了。”
“我母親不許我随她的姓,我雖遺憾也甘願順從,隻是如今在這些造物上留一點小小的紀念罷了。”
“……泥像麼?多謝。”諸伏高明的藍眼睛輕微地一閃,迅疾的思緒轉瞬便深藏進去,化成一絲感謝的笑。
店主忙說道:“這是太舊時的傳聞了。怪我,給您信口說了這個,我們這裡隻能做木偶;且說白了——我母親本家也不是那個伊藤家。”
萩原悄然地上前來了一點,諸伏高明不着痕迹地側身,已然默契地讓萩原的笑臉占到老店主的眼前來。
那店主畢竟早前和萩原打過一次照面,對着這親近的笑臉不自覺輕疏了兩分。
“我們想問的,也不過是跟那些學生們有關的事。但是……”
他沒料到這柔和的高個青年一開口,才叫一刀猝不及防切入正題:
“老伯,有一樣東西,您似乎沒有說。”
“您上午說過,學生們沒那麼喜歡傳統木偶。不過……”萩原的眼睛帶着笑,在細碎逃進門簾的陽光裡亮得像玻璃,他放緩聲音引導道。
萩原說話的時候,店主剛好低了低頭,朝萩原收在胸前的東西瞅了一眼。木偶店主像是愣了一愣:但他視線謹慎地沒有多做停留,就自覺地轉開了。
萩原懷抱着的正是一團衣服。那東西被他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裡,就像抱着一隻貓——假如不看那上面捆着的繩子的話。
衣服垂落下一角,像是貓晃動的尾巴。
“……除了日常賣給孩子玩的小木偶,學生們還曾對您這裡的某些東西——或者是某種手藝,感到過不同尋常的興趣。”
“我的手藝?”
老店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但接着,他的嘴唇便僵硬地抿起,帶着臉頰不自覺的輕微抽動。
“我沒有什麼手藝。”他說,“那些孩子——尤其是你們想問的,那些個環保社的學生們,想要的也不是我平常能做的東西。”
“但是……”店主猶疑了許久,終于說道。
“您要問那些環保社的孩子,他們是來過那麼幾次。那是在小玲子出事之前了。”
*
“後來醫院裡也有警察,要說再遇上奇怪的學生,倒是沒有。但是……”
“其實,在今天之前——我早就來過這裡一次。”清水美子忽然輕聲說。
清水美子今日過來,更是為了想起來的另一件事。這件事對她來說,與松本出事或許也有關。
“我記得這裡,須坂第二中學……那次是松本帶我們來的。”
她環顧四周,像是從自我保護的半封閉外殼中遊出,緩慢地辨認周圍的景色。
“松本中學時住在這裡。他就是須坂二中畢業的學生。”
“當然他在校的那時候,還根本沒有環保社。”
她認出了這裡,手臂緩慢擡高,平平地向前伸去。她指向旁邊的某處小巷——
“在那裡,我們就是從須坂二中門口,一直跑到那裡才出來的。”
她的語氣呈一種怪異的扁平,仿佛被無形之物擠壓過。
町田在電線杆旁邊蹲不住了。他搓了搓警服裡咋涼的胳膊,瞅了眼不像是要接話的高橋廉,顫巍巍地開口提問道:
“你們遇見什麼事兒了?為什麼要一路跑過來?”
這裡離須坂第二中學自然不遠。但大幾百米的距離,顯然也不是随便玩鬧跑兩步;何況就聽這姑娘的語氣,他們自然也不是因為玩鬧。
“那一次……我們碰到了中學環保社的學生們,他們在校外圍攏着一個……「人」。”
清水美子蒼白地閉着眼。
她滿額細微的虛汗,似乎也随着驟起的寒毛,傳遞到了老巡警的頭上。
清水沒再看向小巷:她的目光定定不動,已然穿透了回憶,不幸地再度瞥向了那一天。
“那些學生,那些配飾統一的、環保社的學生……和那個奇怪的人說笑。”
那人身襲長黑袍,過長畸形的兜帽遮面,甚至遮住了脖子和下巴。
那是一種完全不會被錯認成什麼搞怪裝扮,而是直接叫人避之不及的——
一股無形的陰暗。
盡管那遮面的黑袍人與笑鬧的中學生站在一起,卻也完全沾染不到一點歡樂的氣息。
但行人自顧自地穿行而過,仿佛沒有更多的人看到他。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能普通地看到他。”
甫一回憶當時的情形,似乎就足以叫她畏懼。
她半阖上眼,胃疼似地捂住胸腹,緩緩地弓了一點腰下去。
“我們看到了。”回憶染上痛苦,重新開始變得鮮明,“所以,那些學生……”
老巡警手忙腳亂地拉住清水的手臂。
但清水借着他的攙扶,硬是站直了身體。她急促地呼吸,顯然眼前正在發黑,目光落不到固定的點位上——
那些簇擁着他站成一圈的中學生,倒是輕易地、或者說自主地被這股陰冷的氣場扭曲,嘴角擡高,笑臉變得叫人不寒而栗起來。
他們都在看我們。
“當時,他們指着我們,問那個「人」——”
“……「他們也會發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