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直到被真司這樣一提醒，我才想起自己已經有許久沒有見過悟了。想到那個孩子——我與真司的孩子，一股矛盾的虛幻感便會湧上心頭。

悟是我的孩子，這是所有人認定的事實，可我卻總覺得這個事實有種不切實際的虛妄錯感。

我知曉“母親”這一身份的概念，可我實在無法将其代入自身。我不知道其他母親會如何看待自己的孩子，她們是否會每時每刻都思念着自己的孩子？是否會擔憂孩子不在自己身邊時有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

對于我來說，“悟”應該更加近似于一種概念。然而實際上，“悟”卻是我的孩子——我與“五條真司”的孩子。

彼此相愛的人孕育出來的孩子，也應當是浸沒在愛意之中才對。

或許我對那孩子的陌生感，也是因為頭部受傷而留下的後遺症，我忘記了十月懷胎時對他的期盼，也忘記了他在我腹中成長起來時我對他理應與日俱增的愛憐……畢竟大家都說，母親對孩子的愛是與生俱來的，那股親緣血脈之間的羁絆，是從骨血之中逐漸被融聚起來、無法割舍的。

關于這股情緒，我其實也早就應該同真司說明，可是每當我想要開口的時候，一股無形的阻礙卻會堵住我的喉嚨，令我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對泉子說，我大抵是無法成為一名真正的母親了——我對我生下的孩子并不像其他的母親那樣滿懷愛意。

但是泉子告訴我，愛也存在着不同的形式和模樣。她覺得，我或許隻是暫時還沒有想起來我對那孩子的感情。因此，她建議我可以去見見我的母親。

我以為這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接納了這個建議後，我本想找個時間去櫻川家探望她，雖然我對她毫無記憶，可是我對與她相見這一念頭卻并無排斥。所以我想，我同我的母親之間的感情，或許遠比我想象中更加親近。

不過說來也巧，就在我翻找合适的日子時，她已然來到了五條家。

她來時沒有提前通知，到了門口才有人來告知我她的到來，還沒來得及做些準備，她就已經穿過檐廊來到了我的面前。

穿着素雅和服、将發髻梳得一絲不苟的女人，面容上看不見一絲堪稱溫柔的神情，她面無表情地盯着我看的時候，那種直白的目光簡直跟打量一件物品沒什麼區别。

這甚至一度令我對她的身份産生了猶疑。或許她是一名母親，但是我總覺得，她應該并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母親”。

雖然我想不起來她的模樣，也想不起來她曾經為我或是我曾經為她做過什麼。但是……但是我覺得，她（我的母親）一定不會是這樣的。

她一定，不會用這樣的目光注視着我。

——也不會用這樣皺着眉頭的、挑剔的神情和口吻對我說：“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了？”

她說着便伸出了手，撥開覆蓋在我額頭上的發絲，仔細地查看起我額頭上的疤痕。

“居然是這麼長一條……”目光觸及傷疤之後，她的面龐上這才流露出些許擔憂的神采，問我，“醫生怎麼說？有可能完全愈合、不留痕迹麼？”

她說話的語氣始終讓我覺得有些不大适應，頭腦中的矛盾感令我無法靜下心來，所以我沒有說話。

見我沉默，她也沒有停下聲音，而是繼續問道：“真司大人有沒有說什麼？”

“真司大人？”我捕捉到了她對真司的稱呼。為什麼她作為長輩，卻要對後輩用上這樣的敬語呢？

我的困惑完全沒有傳達到她那裡，因為她繼續念叨起來了，口吻擔憂地對我說着話，說她來之前完全沒有想到居然會這麼嚴重。

隻不過……她所擔憂的并不是我的身體狀況，而是泉子之前就有所憂慮的“美麗”。

我覺得她說的那些話實在讓人心煩，但想到她是我的“母親”，又覺得自己不應該有這種想法。所以我耐下心來，同她解釋真司的态度。

聽到我說真司親口告訴過我不要在意這道疤痕之後，“母親”臉上的擔憂頓時削減了許多。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她并不把真司當作她的“女婿”，而是以分家對本家的恭敬來面對五條家這個家族。

因為真司是五條家的家主，所以無論除此之外他還兼具什麼身份都不重要了。

理清了這一要點之後，我的思緒倏忽間變得通透了許多。因此，在面對“母親”接下來的話語時，我也能以平常的心态來對待了。

“母親”所在意的除了我額頭上的疤痕之外，還有“悟”。

她覺得是因為我産下了繼承「六眼」術式的悟，所以真司才會因此對我“回心轉意”。而我之所以能夠搬回這座院子，也都要歸功于悟的出生。

所以她這次到來就是為了囑咐我，一定要好好地撫養這個孩子長大，要成為慈愛的“母親”，賢良的“妻子”，要一直記住溫順與賢淑才是女性的美德……

如果說一開始我隻是不大适應她的那些話，那麼聽到現在已經完全轉變成了厭煩。

她那一句接一句的、并不能說服我的話語落入我的耳中，在腦海中積攢起來的情緒，讓我覺得我應該不是能對這些不合我心意的話如此具有忍耐力的人。

因為我在想，要是讓她就這樣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下去的話，那我或許還要被迫聽到更多叫人心煩的話。

想到這裡，我按了按自己的額頭，閉上眼睛，以身體不大舒服為由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

“母親”以極為嚴苛的口吻叫出了我的名字：“茉莉！”

她似乎是想以此來對我進行某種警示與訓誡，然而我卻沒有太多實質的感受，無論是她的語氣，還是她口中的“茉莉”這個名字，都沒能給我帶來任何重量。

我覺得她看起來還想再對我“叮囑”些什麼，但是我已經沒有耐心再聽她說下去了。所以我告訴使女，我覺得頭又開始疼起來了。

不必我再多交代什麼，她們便着手開始為我騰出安靜的空間。

我沒有去看被她們委婉地請離出去的“母親”是什麼表情，我也不在乎她會有什麼情緒。在我看來，她其實也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原本以為她的存在能夠給我帶來一些作為母親的啟發，可既然她的表現無法讓我認同，我自然也不必将她放在心上。

我現在隻想知道，真司今天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