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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變了。泉子覺得,大家都變得好奇怪。小姐,還有與小姐成婚的五條家主……在以前的時候,他們都不是這樣的。
而變化的根源,則是“那一天”。
那天過後,一切就都變得怪異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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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小姐都是泉子心中的月亮。
高懸于夜空之中的月輪,永遠散發着靜谧祥和的明亮光輝。在泉子看來,這世上再沒有比小姐更加完美的女性了。她從小就跟随在小姐的身邊,可以說是跟對方一起長大也不為過。泉子就像是小姐的影子一樣,她總是沉默而專注地望着小姐那美麗娴靜的側顔,覺得瑩月一般皎潔的光華始終籠罩在小姐的周身。
宛如塵埃一般微不足道的泉子,深深地陷入了這樣的光彩之中,她為小姐的美麗而傾倒,決心要将自身的一切——包括她未來的人生,全部都奉獻給對方。
隻要小姐願意接受……隻要她不拒絕,泉子想,隻要自己能跟随出嫁之後的小姐一同去到本家,無論要為小姐做什麼,她都能心甘情願。
但是泉子其實也明白,雖然櫻川家的後代們,身體裡同樣流淌着咒術界禦三家之一的血脈,可櫻川家隻是五條家的一個小小的分支。多年來隻有偶爾才能降生出繼承了術式的後代,和本家那些層出不窮的那些天才們相比,櫻川家的每個人都顯得如此不值一提、宛如浮塵一樣毫不起眼。
但是……“她”是不一樣的。
她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會散發出與家族中的任何一人都不相同的光彩。那無比耀眼的光芒,注定要引得他人的矚目,她注定會比她的任何一個兄弟姐妹們,都更加的引人注目。
在咒術界的家族裡出生的孩子們,被确定是否具備天賦之前,還有另一個在出生之前就能被知曉的、更能決定未來的重要前提——那就是“嫡”與“庶”的區别。
在這個限制之内,即便是身體裡流淌着一部分同樣的血脈,即便出生之後會被冠以相同的姓氏,但在出生之前,命運的規劃就已經悄然降臨了。
泉子憧憬着的小姐——五條茉莉,當她還隻是櫻川家的女兒時,她就是家中唯一的嫡女。她雖然是一名女性,可她繼承了術式,她比她的任何一個兄弟姐妹都要更加具有“天賦”,大家都說她備受命運的眷顧。
泉子第一次見到小姐的時候,小姐還隻有幾個月大。泉子的母親是櫻川家的家仆,所以泉子從出生起就生活在櫻川家,小姐降生的那一年,泉子正好八歲。
泉子的母親已經服侍了櫻川夫人許多年,泉子後來也照顧了小姐許多年。她将這視作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泉子一直都在注視着小姐,看着她從那麼幼小的模樣,成長為光豔動人的姿态。
小姐的臉上,總是懸挂着溫柔的、娴靜的微笑。她的身上充盈着傳統而古典的貞淑氣質,而且,她有着一張美麗無比的臉龐。
“泉子。”每當她輕輕地呼喚着泉子的名字,對她流露出溫柔的笑容的時刻,泉子總是會深深地陷入她的笑容之中,難以自拔。
小姐的美麗是有目共睹的,她的美麗比她的天賦更顯珍貴。所以當時還隻是五條家嫡子的五條真司,在聽聞她的美貌之後,也欣然接受了他們之間的婚約,他親口答應了要迎娶小姐——隻要她一直如傳聞中那樣美麗。
術師們都說,言語也是一種詛咒。所以他們從不輕易許下承諾,因為大家都深知違背諾言的後果。但是五條真司根本就沒有猶豫,他也一點兒都不覺得後悔。
櫻川茉莉那份早早便呈現出來的過人的美貌,在她長大之後也絲毫沒有被削減。
泉子心想,這世上絕對不會有比小姐更加完美無瑕的女性。
雖然夫人總是對小姐進行着嚴厲的教導,但這也是為了維持她的完美。花園裡的草木需要經過多次修剪才能充分展示出它的美麗。在泉子看來,夫人那嚴格的教育方式,就是她對小姐的“修剪”。
因為夫人一直教導着小姐,一直對她進行着傳統的教育,所以小姐才能成為貞淑順從的女性,她的溫柔與寬和,足以令任何一個男人都為之傾倒……泉子一直都是如此認為的。
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小姐能夠順利地嫁給五條少爺,她們都知道,五條少爺将來一定可以繼承五條家的家主之位。泉子心想,為了讓小姐成為完美的家主夫人,夫人所付出的心血,總有一天能夠被小姐理解。
所以在泉子看來,小姐一定也對夫人無比感恩,因為她的母親教會了她如何成為一名完美的女性,教會了她如何成為一名完美的妻子。
但是偶爾,泉子也會從小姐的臉上,看到一絲微不可見的、她無法理解的神情。
泉子問她:“您不高興麼?”
小姐搖搖頭,她隻說:“我從未有過不高興的時刻。”
所以泉子覺得,那一定隻是自己的幻覺。
從出生之後,小姐就從來沒有踏出過櫻川家的門,她總是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偶爾會打開障門,沉默地注視着外面的庭院,曠亮無比的天空下,在春天的時候會有麻雀從牆的另一邊飛進來。
每到這個時候,小姐就會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靜靜地注視着在樹枝間跳動的鳥兒,直到它們飛走,化作空中的一個小黑點。
剛開始注意到小姐的這一習慣時,泉子還會出聲提醒她,因為小姐要學習插花、針線、茶道……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夫人也叮囑了她,一定要監督好小姐,不能讓小姐松懈下來。
但是泉子看着小姐溫柔的臉龐,聽到她輕柔的嗓音,她就會忍不住地縱容小姐,包庇她那些小小的、偷懶的舉動。
這也沒什麼關系吧,泉子心想,小姐已經足夠完美了。
小姐的少女時期,就這樣在準備着出嫁的時間裡度過了。而那段時光,則是泉子心目中最美好的、難以忘懷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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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姐出嫁之後,泉子自然也跟随着小姐一起從分家來到本家(五條家)。可是,來到這裡之後的一切都跟泉子想象中的不一樣。
在泉子眼中完美無瑕的小姐、理應被所有人喜愛的小姐,并沒有得到五條家的那些人的憐憫和善待。
那些人——五條家的那些人,就連家裡的傭人們,都是那麼的看不起她們。他們打心眼裡看輕小姐,就連被派來照顧小姐的使女們,都敢在背地裡嘲笑小姐的出身。
在她們看來,作為分家的櫻川家根本就算不了什麼。作為櫻川家嫡女的小姐,還有夫人那身為櫻川家的家主夫人的驕傲,到了五條家都變得不值一提了。
當她們和泉子說話的時候,那刻意模仿着小姐的語氣發出來的聲調,更是讓泉子幾乎要面紅耳赤地跟她們吵起來。
泉子無法理解,她無法接受,在她心目中完美無瑕的小姐,居然要遭受這樣的羞辱……而且,五條家的家主——真司大人,卻表現得仿佛對此一無所知。
他的所作所為,根本就不似當初許諾的那樣。在當初的諾言中他讓人覺得那麼溫柔,可實際上,他卻是個自大而狂妄的男人,永遠都對小姐一副頤氣指使的樣子。他明明是五條家的家主,卻對五條家貶低小姐、看不起小姐的那些聲音置若罔聞。
在這樣壓抑的現實之中,小姐沉默地垂下了腦袋,她的笑容在日複一日的垂頭之中逐漸消失了。
泉子想起以前的時候,小姐的臉上總是懸挂着笑容的。她的笑容就像雲端的月光一樣柔美而溫和,可那股令人淪陷的光華,正在一天天地黯淡下來。
明明當初是真司大人親口許諾過,他會接納小姐成為他的妻子。而且在他們剛剛成婚的那段時間,他也曾表現得那麼珍視她、愛護她,将她視若珍寶。
而且泉子現在甚至聽到真司大人對别人說着“那個女人太無聊了,我要是早知道她的性格居然是這種古闆的樣子,怎麼可能還會娶她?”這樣的話。
泉子終于明白了,他并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做的事、說的話,他隻是不想去管,他懶得去為她出頭。
在他們剛剛成婚的時候,他明明還會握着小姐的手,注視着小姐的臉,對她說一定會永遠愛她。
泉子真切地意識到,真司大人對小姐的“愛”,已經宛若朝露一般轉瞬即逝了。
可是她無法理解。為什麼他能如此輕易地忘記自己所說的話呢?為什麼他能如此輕描淡寫地任由别人、甚至自己也貶低着小姐呢?
憤怒的火焰在泉子的心中燃燒着,她覺得好不甘心,她比任何人都要生氣。當她從障門的縫隙中,看到小姐獨自淚垂的模樣,她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憐惜小姐。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泉子想不明白。她想要為小姐做些什麼,可她什麼也無法做到,那種無力感折磨着泉子的身心,令她也愈發沉默。
就在這個時候,醫生診斷出小姐有了身孕。
泉子看着小姐那張虛弱的、早就已經失去了笑容的臉上,再一次煥發出了微弱的光彩,她的眼睛裡充滿了希冀,她對這個孩子的到來,發自内心地感到歡喜。
這真是一件好事。泉子笃信着,這一定是因為小姐備受命運的眷顧——以前的時候,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大家都說小姐是命運的寵兒。泉子無比專注地凝望着小姐的面龐,她希望小姐能夠再次展露出美麗的笑顔。
“這樣的話……真司大人一定也會高興起來了吧……”泉子看見小姐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腹部,她喃喃自語地說着這樣的話。
自那之後,小姐就叮囑泉子,不要再叫她“小姐”了。
“你一直這麼叫,真司大人也會不高興的。”小姐像是埋怨般地對泉子怪責道。
所以泉子從那之後就改了口,她開始管她叫“夫人”。不過雖然嘴巴上的稱呼是改過來了,但是在心底裡,泉子依舊覺得她是自己的小姐。
她嘴巴上叫着夫人,心底裡卻還是稱她為小姐。她看着因為聽說小姐懷孕而前來探望的真司大人面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但小姐卻仿佛看不出來那股厭煩一樣地讨好着他。
小姐努力地挽留着真司大人,她那麼低聲下氣地試圖留下對方,隻是希望能跟對方一起吃頓飯,希望能和他待得久一點,希望能和他說說話……
看着這樣的景象,泉子覺得好心疼。她覺得這一點兒也不像她心目中的那個小姐了。
她以前明明是那麼的美麗、令人傾倒,她的周身都在散發着月亮一般的光華,可她現在卻完全失去了那份美麗,總是在獨自垂淚。
淚水從她的面頰滾落下來,泉子想要安慰她,于是告訴她,這樣對她腹中的胎兒并不好。泉子是覺得,小姐這麼在意這個孩子,就算是為了這個孩子,她也一定會冷靜下來。可是聽到這番話的小姐卻忽然露出了憤怒的表情,那種可怕的、扭曲猙獰的神色,簡直就像是地獄裡的惡鬼一樣恐怖。
泉子被吓到了,她幾乎是驚叫着後退了幾步,摔倒在了地上。而小姐則是面色陰沉地盯着她,惡狠狠地讓她滾出去。
小姐開始頻繁地發着脾氣,她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差,憤怒與不甘充斥在她那張美麗的臉龐上。一開始的時候,真司大人還偶爾會來看望她,直到有一回撞見了她正在朝泉子發脾氣的樣子之後,他就再也不來了。
小姐憎恨地說,這都是你的錯。
她憤怒地指責着泉子,說一切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因為她,真司大人就不會厭棄自己。
聽到這種話的時候,泉子感覺自己的心都要死掉了。明明她們也曾經那樣親近,當初還在櫻川家的時候,小姐會在彈奏時詢問她這唯一的聽衆是否好聽,會在學習繡花的時候為她也繡一塊手帕,甚至還會在插花的時候,将手中的花插在她的發間,用那樣溫柔的笑顔注視着她,對她說:“泉子,你真漂亮。”
泉子心說,不是的,小姐,你才是最漂亮的。
她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泉子發自内心地祈禱着,她希望,小姐能夠恢複原本的模樣。
但是事情的發展,卻總是與她所祈禱的方向相悖。
随着腹部的隆起逐漸明顯,小姐看向腹部的眼神愈發厭惡,她固執地認為是這個孩子的到來破壞了自己的美麗,所以她的丈夫才會離她而去。小姐的身形日漸消瘦,可她的眼睛卻總是睜得很大,她每天都要反複地詢問泉子,她是否依舊美麗。
泉子總是說:“您是最美麗的。”她清楚地知曉自己在撒謊,因為小姐那充滿了血絲的眼睛裡,再也看不出往昔的美麗。
小姐有時候會相信,她會心滿意足地恢複片刻的平靜。可有時候她又不會相信,所以時常要因此而尖叫起來。泉子不止一次看到她以憎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腹部,那樣的眼神……簡直就像是要将肚子裡的這塊肉挖出來一樣。
泉子被她的眼神吓到了,但她覺得這不能怪小姐,小姐隻是暫時忘記了曾經的自己有多麼的好。她忘記了,她自己曾經是個多麼溫柔的人。
為了能讓小姐找回原本的自己,泉子請了假,偷偷地跑回櫻川家去找夫人。因為她覺得,當初就是在夫人的教導下,小姐才成為了那樣完美的女性,所以現如今的這種局面,一定也隻有夫人才能夠想到解決的辦法。
但是當泉子将小姐的現狀告訴夫人之後,夫人卻毫不在意,她隻說“這就是她的命”。
夫人說:“是她讓你來的麼?我真是想不明白,她還有什麼不滿的。她為什麼還不滿足呢?她已經是五條家的家主夫人了,隻要生下男孩……就算到時候生的不是男孩,她也遠比其他的任何人——她的兄弟姐妹們要幸運得多了。”
泉子聽到夫人以平靜的、理所當然的口吻說:“茉莉她就是想得太多了,等到孩子生下來,自然就會好了。”
一直以來,泉子都尊敬着夫人,因為她的母親從小就給她灌輸着這樣的觀念,母親告訴她,夫人永遠都是正确的。所以泉子也覺得夫人說得是對的,隻要小姐順利生産完,一切都會回歸到原本的模樣。
一定可以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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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這之前,可怕的意外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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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子聽說小姐出事了的時候,她的頭腦變得一片空白。
她看到小姐身上有好多的血,她的呼吸那麼微弱,簡直就像是……就像是随時都有可能會斷氣一樣。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泉子幾乎要尖叫起來。
明明小姐今天看起來那麼高興,她說真司大人要帶她出去,這還是小姐第一次和真司大人一起外出……但是回來的時候,她就是這副樣子了。
——她就快要死了。
泉子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哽咽着,從喉嚨裡面擠出聲音來問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但是小姐一句話的沒有說,泉子不敢碰她,就對她說,自己要幫小姐去找真司大人來。
但是她沒想到,她根本就見不到對方。
五條家請來的醫生趕來的時候,試圖去尋五條真司未果的泉子正緊緊地握着小姐的手,她的耳朵貼在小姐的嘴唇旁邊,小姐的嘴唇在微微翕動着,似乎是想要說什麼話。泉子無比努力,試圖要聽清小姐口中那微弱的聲音。
但是她太害怕了、她太擔心了,她的心都在顫抖,牙齒一直在打戰,以至于她越是想要聽清,反而越聽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