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後我把赤印的下落告訴母親,母親幾乎落淚。這些年母親哭的時候多些了,可這并不是壞事,比起她剛到這裡,腰闆挺得筆直,卻把屈辱悶在心中的倔犟,這樣讓人放心許多。我感覺到母親的變化,她像扶鸾山上的鐵礦,默默看着天雲變色。雖然永遠是羊脂玉比較珍貴,但是鐵石不怕敲打,也不怕受傷害,
回想我生命中見過的女子,誰也比不上母親的堅韌。玄冰同我一樣,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公主是嬌貴的琉璃,明亮卻易碎。隻有郭萍萍由母親一手教導,學得有九成像她。可惜她的心太過單薄,沒有贊美他人的胸懷,也沒有譏諷自己的智慧。
遊栗也由母親教養長大,剛來南嶺時隻比我高了半個頭。卻把自己當作真正的侍衛,提着劍正襟危坐。長大後,他漸漸成了我的朋友,成了母親的養子。如果他和我都是被迫遷徙的梨樹,無疑是他成長得更為健康和挺拔。我的成長依賴母親,她是吊在我脖子上的一根繩;可是遊栗的力量卻來源于他自己。
一日遊栗帶回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武将。他在王宮内也有幾個朋友,平時一起喝酒聊天,卻很少帶這些人回來。此人叫郭池,是外城軍的營官。我略有耳聞,他喜歡與任何人稱兄道弟。十幾歲的時候被營地的佐領看中,留下來做跑腿的随從。他在軍中二十多年,有許多死黨知己。遊栗剛到南嶺時,曾給他的馬吃了酸腐豆乳,結果寶馬拉到虛脫。他倆認識後成了朋友,遊栗每月總會去他的營房,用銀錢換些實物,順便把他營房中馬都洗刷一遍。
郭池雖然人緣很廣,卻得不到重用和提拔。南嶺軍隊分成内城與外城兩部,内城軍多數是王族貴戚,軍饷和地位都高出外城軍很多。這些年他總想調入内城去,或是去中丘謀職。有時喝醉了,就會和遊栗唠叨好久。
母親說:“郭校尉來我們這裡,若是太師知道了,你可要被訓話了。”
郭池顯然有點怕,但立刻說不要緊。
“馮将已說明要調我去中丘,不用再受管束了。”
遊栗說:“我聽到馮将軍也諸多抱怨,這些月還被人扣着走不了?”
郭池笑道:“對阿對阿。可憐他在中丘才娶了小娘子,心裡正煎熬着,這些天不好過呢。”
馮計風流成性,到了中丘無人管束,他劃地為王,還不無法無天。那年莊太師在一批得意門徒中選中了他。馮計帶了十萬軍調往中丘,但這些年未起任何戰事,那些兵過慣了安逸的生活,有些在中丘娶妻生子,早就不願再回來。可南嶺命令他們每年回來報備一次,受内城軍的監督訓練。他們中多數在中丘逍遙慣了,不願回來受氣,到了報備期就裝病。還有些幹脆離開軍隊,在中丘自謀出路了。
這是太師最憂慮的現狀。中丘與南嶺不同。南嶺的男子不是務農,就是入武,文官或商業都乏人問津。可中丘有繁華的商市,有通暢的運河,幽徑盡處是學堂,鬧市對街開酒館。他的軍隊放了出去,就不再屬于他了。
他無法解決,簡直是進退兩難。他也沒有做暴君的潛質,可以殺一儆百,收斂軍心。幸好馮計夠忠心,每年都按時回來,還拉着幾車綢緞陶瓷,到處分派送人。
郭池咕咚咕咚喝鹹肉湯,下巴上染了一層油。他的袖管也是油亮亮的,又拿去抹臉,使得整張臉更油膩了。
“夫人,您的湯沒味兒。這片肉這麼漂着真寒摻,我都不忍心咬了。”
母親笑道:“鹽用完了。你來得不巧。”
郭池臉一沉,正對他的煩心事。
他轉頭對遊栗說:“這個王瑞通真當自己是個人物。隻是個賣鹽巴的,粗脖子粗腰,眼珠跟銅闆那麼圓。這些年做了闊财主,就翻臉不認人。我同他說幾句知心話,他倒不痛不癢,酸文假醋來敷衍我。”
我道:“聽說他在中丘買了幾條船,還遊說太師在南嶺開鑿運河。”
郭池拍案叫道:“他要拿船來運金子啦!”
我笑起來:“你們馮将軍不也是?他每年來回一趟,可是賺了不少吧。”
郭池也讪讪地笑:“公子,你不知我們的日子難過。現在雖然不愁吃穿,可将來回家,就憑這麼點軍饷,早晚坐吃山空。馮将也是這麼想,更何況他還有一班兄弟要打點。在外頭做了幾年霸王,難道真要他們回家種地嗎?我看太師心裡也知道,隻要他們不鬧事,他也樂得不管。”
母親問:“馮将軍把私鹽運去哪裡卸貨呢?”
郭池道:“原來你們不知道。邺城有好多走私鹽的,隻要過了關卡,那裡的鹽商都伸長脖子等着呢。走的人多了,王瑞通就急得跳腳,說偏門的偷了正主的生意。他管不了馮将的馬隊,隻好百般刁難馮将。這下兩撥人鬧起來,王家公子昨天出行,剛爬上馬背就給摔下來,現在躺在床上動不了呢。”
母親叫起來:“喲,多大的仇,倒把人家孩子害成那樣。”
郭池替馮計辯解道:“未必是他叫人做的。王家那孩子也不是好脾氣,得罪的人多了去。”
就這樣,馮王兩家勢如水火。莊太師大發雷霆,他氣的是這些沒來由的瑣事,能叫這兩人像鬥雞一般,鬥得臉紅脖子粗,在朝堂上互相揭短,折辱了他們自己不算,還削了他的面子。于是他當衆罵了馮計,叫他老實點,守着自己的本分。
“今後誰再走鹽走茶葉,家産全部沒收,統統回家去種田!”
太師總穿寬袖白緞袍,發火時揮舞長袖,像仙鶴舞劍。郭池學着他樣子,語氣倒很像,就是少了太師那份仙風道骨。母親試探着問:“馮将軍被氣走了?”
郭池歎道:“可不是。他說當年流的血早被沖淡,隻有鹽商的金子永遠閃閃發亮。”
我問他:“你不跟着他去嘛?”
郭池道:“再等等,現在不是時候。”
我和遊栗去看九少的傷。他傷了脖子,纏着紗布躺在床上。我們走進屋時,惠公主正站在床邊,臉色發紅,激動地說着什麼。她沒看見我們,還是叫着:“你去告訴太師,這件事你不答應。”
九少傷得不輕,也沒了平時的威風,沙啞着嗓子,說:“公主不願意,自己同太師說了就好。為什麼要我去說?”
“我去說,我就成了壞事的人了,他們都要來教訓我。我要他們認為是你不願意,你不願意娶我,和我沒關系。”
九少本想申辯,一眼瞥見我們,連忙打斷公主的話。
我把一盒丸藥放在桌上,說是中丘特制的化淤丸,送來給九少試試。
公主怒氣沖沖,轉過頭問我:“你說,為何要我嫁給他!”
九少原本慘白的臉漲得通紅。
我忍住笑答道:“公主,這事不是我能評論的。”
莊太師不至于為了安撫王瑞通,而安排公主下嫁,這事多半由君主竭力促成。君主的另外兩個女兒都嫁入将門,王瑞通雖不會行軍打仗,卻是南嶺首富,與王室聯姻合情合理。
公主驕橫無理,咄咄逼人,一定要九少承諾退婚。遊栗站在一旁,忍不住說道:“你沒見他喘不過氣了麼?你不想嫁,他也未必會娶。娶妻求淑女,若不是你生來是公主,看看誰願意娶你。”
公主好像受了烙刑般瞪着他,又回頭看看王九少,接着一路小跑出去了。遊栗站在門邊,一隻腳已跨出門檻,眼神裡都是懊惱。沒想到腳步聲折返,一會公主又跳進來,朝遊栗一巴掌刮去,哪知右手無力,像撫他臉頰一樣,遊栗未反應,她擡左手又是一巴掌。
我想公主從此與我們決裂了。接着幾個月過得很平靜,隻是一會聽到公主快大婚,一會又聽到婚約取消了。郭池同我們交往過密,引起了太師的注意,他被調走後又降職。我幹脆不同其他人講話,天天看書寫字。窗外的桃花開得爛漫,書頁裡全是花瓣。我把花瓣抖入水晶瓶裡,等秋實收拾完屋子,就把瓶子送給她。她有點錯愕,但把瓶子帶走了。
郭池走後,遊栗換了營房刷馬,每日的活很重,往往累得他倒頭就睡。營房空着時,我便和他一同去幹活。有一次他牽着一匹白馬在河邊散步,白馬似乎病了,他在碗裡搗碎吃食。那白馬就埋頭吃起來。我走進些,看清那是落雲。遊栗蹲在河邊,落雲吃飽後,又探頭喝水。他高興地笑了笑,又摸摸畜生微動的下颌。
那天晚上我坐在他的房裡,桌上有一把新做的軟弓。我拿起弓,他恰巧進來。
“做得好精緻。”我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把弓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