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栗私自攜公主離去,曾讓母親非常震怒,為此還将我一頓教訓。她原意也是留下公主,做要挾太師之用。我雖然将許多事隐瞞,可他一定猜到一些,才會如此不告而别。利用公主離開建都已讓他十分不滿,若是再次将他牽涉其中,隻會使我們心生芥蒂。
母親早将他視作兒子,如今他這番作為對母親來說猶如背叛。但對我來說,他帶走公主讓我輕松許多。如果總有人需要忤逆母親幾次,那麼他來做比我親自做要好。如今大軍歸順,我不免想知道他在哪裡。當時我總抱着那樣的希望,無論将來如何,他和公主都不會與我分開。
遊栗死在邺城的時候,我就知道長年固守的希望在崩塌。而惠惠是沒有重心的羽毛,随時能從我手中飛走。他倆一瞬間抛棄了我,留我一人在中丘輾轉迂回的宮牆中面對未來。
那年秋天來得很晚,邺城的城牆在陰郁濕熱的空氣裡沾滿了汗和血。太師不肯放過我,馮計死後的第二日,他就開始攻城。城門中央有一排火輪車,在太師形銷骨立的身影之下凝聚成一行赤色的雲。他帶軍長途跋涉而來,到了今日也是損兵折将。可一片凄怆的戰場上,他永遠是勝者。他身後那邊熾熱的火雲,把天幕染得烈豔,仿佛在對我宣誓,不把我生擒活捉,他永不罷休。
“單立,你出來!不要躲在老娘的裙子下畏畏縮縮,專使些不上台面的陰謀詭計。”
“單立,妄我當年那樣善待你,這是你給我的回報?大家看看——看看中丘的太子是個什麼貨色,我們卻在為了他流血。”
每天清晨他就會扯着嗓門喊一遍,好像開戰的軍号,在城牆裡回響,被冷冷彈回來後還有餘溫。
王琮被太師火攻射傷,他們兄弟二人先回平陽治傷。郭池一人疲于奔命,母親提拔了海豐統領大軍。我記得多年前,他也在洛水送我南行。那時他支着拐杖,蒼白的臉扭曲着,同我一樣委屈害怕。
“公子,平陽的大軍已到了。”
我回頭看他變得熠熠有神的雙眼,笑道:“你們的血都在沸騰,對嗎?”
這大概是中丘每個男子的渴望。當年他們被蠻夷之族打碎了不可一世的自尊心,如果無法了結這個過去,他們也無法正視自己的未來。
所以當城門大開,一決生死的時候,遊栗回來了。
他接過我的頭盔,左瞧右看,又不肯回答這幾日到底去了哪裡。
當時太師帶領着威風喝喝的騎兵,三人一連,披胄揚刀。他保留這支騎兵,為了讓我們再次一敗塗地。
“單立,你要帶着身後的殘兵敗将再次丢人現眼嗎?”他騎着那匹倨傲的黑馬,不屑的神色覆蓋了整個戰場。
我突然明白,如果今天無法在這裡取勝,我也無顔再回到中丘。
“給我備馬。”
郭池奉了母親的旨意,不讓我出城。
“公子,你不必親自去。”
他見我扯過一副盔甲,正不知如何規勸,突然看見了遊栗。
那刻我們都在城樓,城牆上全是斑駁的血漬。隻有遊栗的臉沒沾過這幾日的血污,在晨曦下很幹淨。
他接過我手中的頭盔,頭盔上有隻飛舞的麒麟,那是中丘的标記。
後來我夢中常能看見成千上百的麒麟從邺城的城門中飛出。他們在太師的鐵騎下血迹斑斑,終于飛回到平陽,飛進那座屹立不倒的宮殿。那座端莊文雅的宮殿是中丘的影子。幼年時我就離開它,十來年中并不想念,可是如果要尋找未來的路,我隻能同那些麒麟那樣,飛回到原點。
遊栗醒來後就問,我們是否赢了。
我想起那堆被烈日烘烤着的屍體,就告訴他,太師退兵了。
他傷得不輕,右肩被利器割得很深。我從人肉堆中把他拖出來時,他的膀子幾乎是吊在身體上的。
“海豐誇我。”他黝黑的臉露出一排白牙,“他說我這樣的資質,能在他手下混個校尉。”
我也笑道:“看來他對你的印象不錯,别人可要磨練個三五年,他才給那樣的名分。”
那晚下了雨,彌漫城中的血腥味都給沖走了。我看着雲層中朦胧的月亮,以為又回到南嶺靜谧的夜晚。
我問他:“公主在哪裡?”
他欲言又止。如果他們還在乎與我的友情,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坦誠。
“我們一直沒離開過邺城。隻是藏在普通百姓家裡。惠惠和我很快樂。”他鄭重其事地看着我,“我們預備将來一直這麼生活。”
“公子,我不想回平陽城。”
我最不願聽這樣的結論,隐藏在發髻中的青筋突突直跳。那時我的心中想過什麼,過了許多年依舊無法對自己解釋。我隻記得自己用輕快的語氣告訴他,如果母親同意他這麼做,他就能離開。
他的雙眸在深邃的夜裡隐隐閃爍。最後歎了口氣,說:“夫人扶養我一場,是該去道别。”
我一把推他到母親的手裡,也推他入了絕境。
當急欲立功的阚未帶着十幾人馬逼着他們到了懸崖邊緣那刻,他們是否認為我才是始作俑者。
那日母親和秋實都在營帳内收拾東西。郭池走進來,結結巴巴告訴我,遊栗被人砍成重傷,擡回來的路上便斷了氣。
我掀開簾門,發現遊栗就躺在校場中央。幾乎是用大喇喇的姿勢,與初秋的幾片落葉一樣,橫卧在蕭瑟的陽光裡。
我調頭看着郭池。母親撲過去凄涼地哀嚎,秋實發現一旁還躺着公主,以為她也死了,于是哀樂齊鳴,同母親此起彼伏地痛哭起來。
郭池同他交情甚深,把他收拾得很幹淨,領口也扣得整整齊齊。
“公子,快去扶着夫人,她哭得太傷心,會弄壞身體的。”
我推開他。
“惠惠呢?”
我絆了一腳,又迅速爬起來。
秋實搖着我的胳膊:“單立,她活着。你找大夫來瞧瞧她。”
我抱着公主,幸好她是暖的。不然那天的涼風能把人凍僵。
後來每當母親念及遊栗流淚時,我從不勸慰,隻能默默離開。郭萍萍聽多了那位養子的故事,從内心自發産生類似兄妹的感情,陪着母親落淚歎息,好像在填補我該做的事。
我不能指責母親,遊栗的死是她一手造成。她不該瞞着我派人跟蹤他,不該硬要把公主牽涉到我們的戰場中來。她叫阚未去查找公主,她連郭池都不相信。
遊栗還天真地告訴我:“夫人同意了,還送給惠惠一套首飾。”
我當時很奇怪,隻是看他如男孩得到了多年夢想的獎勵那樣雀躍,就沒有啃聲。
結果他興沖沖地去找公主,全然不知身後跟着一匹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