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不好,”他低頭,默默說道,“從前和雲羅寫了許多信。她沒有燒掉,都藏在暗格裡。一年前,瓊華宮大修的時候,阿博找到了,才悄悄帶出來給我。”
疾風号以更為淩厲的姿态停泊在我的面前。
小船王笑道:“我不能離開雍州。所以隻好把它弄過來,閑來無事,擺弄擺弄。”
那時天空陰沉沉的,雲朵層層疊疊,偶爾有陣風吹來,會讓人不自覺地攏一下鬥篷。我并沒有從憂慮中緩和過來,相反,在看到這艘船内陰濕的空間和斑駁的鏽迹後,那種憂慮化成了恐懼。如果叔父擔憂着長豐的反應,他的盛怒和他淩駕于萬人之上的權力,那我同時也擔憂着身邊的人。小船王的捉摸不定,還有他身邊的左無風,比起憂慮本身,他們帶來的更多是恐懼。
是我想多了吧,之後的幾天我也沒再見到左無風。而此時此刻,疾風号随意地停泊在海灣,完全是輕松融洽的氛圍。懷東研究着船體上的出箭孔,而右無浪則在桅杆旁指揮,模仿揚帆出航的舵手。
“少爺從不帶我出遠門,我也見不到什麼新鮮刺激的事。”他無奈說着。
而朱翼雖然着了涼,精神卻不錯。她穿了套嶄新的石榴裙,卻大咧咧地蹲在潮濕的甲闆上,摸摸粗糙的出箭孔。
“我永遠不明白,那些打打殺殺的事,到底為了什麼。”
他們聚到船艙裡說起閑話來,而懷東執意不願到船頭去,因為天氣太陰冷,風也太大了。可是得知疾風号停泊在雍州的時候,是懷東提議來觀看的。他一出聲,右無浪立刻附和,而我和小船王則是被他們慫恿來的。
天氣與心情都是郁郁的。
小船王對我說:“妹妹,外面可以聽到海鬼的聲音,有沒有興趣?”
海鬼是什麼,我擰着眉頭,在猶豫之間,後艙的門打開,他一把将我拉了出去。因為海灣一面背靠懸崖,高處的風倒刮而下,應和着海浪聲,瘋狂地呼嘯作響。
“今天的風還算小呢。”他說,“刮季風的時候,這裡就像有無數隻海鬼,在齊聲哀嚎。”
“是你心裡的鬼吧。”我凝視着他。
“妹妹總是誤解我。”他指着懸崖峭壁,又仿佛在期待狂風暴雨,“我看最近你煩躁得很,趁此機會可以舒緩舒緩心情。”
難道我不應該煩躁?在京都皇城,長豐已然知道了我們的秘密,他會怎麼做。我們家族的安危就像現在這樣,有無數隻海鬼潛伏在陰冷的海面之下。
“難道你不擔心麽?”我想,他無所謂的樣子是僞裝的吧。
而對方則聳聳肩膀:“這是他和他的繼承人要操心的事。”
“哦?”我望着他,“那左無風為何心急火燎,連夜通知你這個消息?”
他嘿嘿笑起來,避開我的眼睛。
“哥哥,為什麼陛下會突然知道石碑的事。你說,他是怎麼知道的?”
他那時遞給我的眼神,仿佛在說,原來你在懷疑我。
“不是我說的,妹妹。”
海風把頭發都吹亂了,我的思緒也成了一團亂麻。這種亂糟糟的心境仿佛很合他的意,他擡起手想捋我的頭發,我還未作反應,艙門打開了。
右無浪的腦袋伸出來,他說:“少爺,外面冷得很,你們進來說話吧。”
小船王的陰沉很容易讓人害怕,于是右無浪又重重關上艙門。片刻之間,他突然換了一副面孔。
“妹妹,那塊石碑在哪裡?”他問我的時候,眼神有些猙獰。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越來越困惑不解。
這時,遠處有一艘船。因為從船尾的角度可以直接看到碼頭,我立刻注意到了。那艘船很引人注目,周身是金黃色的甲闆,三面黑金交錯的旗幟,與鼓起的帆一樣,并排聳立,迎風赫赫。
小船王也看到了,可他依然糾纏着那個問題。
“石碑在哪裡?”
我掙脫他的挾制,撲到船尾看得更仔細點。那艘船越放越大,它前後還跟兩隻小船護航。甲闆上有持刀的武将,而那幾面在風中翻騰的旗幟上,赫然是鐵麒麟的徽章。
“有什麼驚訝的,”身後的男人說,“他早晚要來。”
是的,他早晚會來。他是來索要那塊性命攸關的石碑的。可是石碑在哪裡,我思索着,思索着叔父的表情。如果它已經不在小倉山的石洞裡,那它去哪了。回過頭,小船王也在探問,石碑在哪裡。
“妹妹,你老是抓不住重點,”他在我耳邊輕輕說着,“重點不是人家怎麼對我們。而是屬于我們的東西,有沒有牢牢握住。”
我受不了他在身邊如魔咒一般的耳語,即使海面暗流湧動,懸崖冷風倒灌。
“南宮博,石碑在哪裡與你無關。你一點都不在意家族安危,也不關心家裡的任何人。”我望了一眼那艘即将靠岸的船,和那面帶着皇室徽記的旗幟,“那塊石頭已經毀掉了。你們誰也别想得到它。”
他扯開嘴角,目光凝結了寒霜。
“妹妹,你被他教得太軟弱了,别動不動就氣急敗壞。總有你明白的時候。”他望了我一眼,“算了,你現在假正經的樣子真讓人讨厭。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因為長豐的來臨,我們很快啟程回老宅。朱翼拉開艙門的時候,曾好奇地望了一眼。
“你們在幹什麼?”
我被翻起的海浪濺到了,渾身有點冷。而小船王努嘴朝遠方,他朝船艙内的人示意。
“雍州有貴客到了。”
于是我們很快離開了疾風号。朱翼挽着我的手,在她看清了那艘船上的徽記後,就一直挽着我的手。回程的路上沒有人說話,我和朱翼坐在馬車内,她的頭一直歪在我的肩上。而卞懷東則一路向前,好像前方有什麼東西值得他追趕似的。小船王則慢悠悠地牽着馬繩,不緊不慢地跟在馬車旁邊。就連話最多的右無浪,也安靜地坐在前方,專心緻志地駕馬。看來這趟出行真是糟糕透了。
我們并沒有見到長豐,門廳裡等着是阿志姑姑。我驚訝地發現,她比在湖畔小院的那年憔悴多了,她的唇是青紫色的。也許是老宅内的沉靜,使歲月流逝得格外慢,阿志立在樹蔭下的姿态,也像一尊會伫立天長地久的綠植。可是,她那個模樣,看得真叫人難過。
“那年中的毒,一直沒有緩過來。如今,隻能生死由命。”
她攜起朱翼的手,又摸摸我垂下的發尾。
“看見你們鮮活的樣子,我真高興。”
長豐和叔父去了北院書房,而我們帶着阿志來到了自住的小院。按照她的說話,這次是冒然闖入,不講究天家禮節。
朱翼依然關懷着她的身體,她提到了雍州雪蓮。
阿志搖頭:“靈丹妙藥,用過幾百次了。用在我身上,隻有浪費。”
除了本身的疾病,她身上還有隐約的頹廢,那種頹廢是從她心底蔓延而開的,與中毒無關。
“内宮生活總是單調的。陛下突然想來趟雍州,我也是求之不得。”
我仔細觀察着她的神色。
而朱翼遞上滾熱的茶水,她倆就讨論起茶葉的選品來了。阿志微垂的眼角慢慢展開,她的嗓音也漸漸溫潤,她仿佛許久沒有這麼交談了,和朱翼聊得如此投契,連苦澀甘甜也能品論那麼久。她在内宮中的生活一定很寂寞。
“我說得太多了。”她朝我笑笑,怕冷落了我。
我折回自己想知道的事,又問起陛下為何突然駕臨。
“不要擔心,陛下隻是太難過了。”她說,“他想出來透透氣吧。那個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冬天的時候夭折了。你們都知道吧。”
我聽過。那時我就想到姑奶奶曾說過的話,子嗣不旺,是王朝的劫數。
阿志又垂下眼角。
“他一直不開心。而且,他老是擔憂,擔憂和恐懼。”
但凡血肉之軀,都有擔憂和恐懼。翻出了那件石碑,我們會擔憂,而長豐會恐懼。
轉念一想,看來阿志姑姑并不知道那一切,這樣太好了。
“你們會再來京都麽?來看看我吧。”她拍着朱翼的手,我想這是她對朱翼的祈望,“陛下一直盼着你能來。你若能陪伴在内宮,我想陛下會輕松許多。”
也許她認為,這是長豐此行的真實目的。
朱翼看了她一會,然後說:“阿志姑姑,有你陪伴着陛下,其實并不需要我啊。”
在我思索着擔憂與恐懼的時候,朱翼也在思索她的困惑。
她渾然不覺尴尬,朗朗陳述着:“我現在明白,能夠陪伴自己心愛之人,一直到老,那是多麼幸運的事情。”
如果說她的玲珑心腸,真的能觸及旁人的敏感與要害,那也是溫柔善意的。她用清澈包容的眼底,化解了女人的尴尬。
“小月,”女人拉着她的手,“你說的沒錯。隻可惜,我本身是個微不足道的人…”
我和朱翼都以為她沒有說完,可是她卻說完了。她依然喜歡摸摸我們的發尾,又摸摸我們的耳朵。她的眼睛裡有我們看不懂的東西。我在很多年之後才明白,這是對命運的妥協。
“答應我,再來京都看我一次。”
她用溫熱有力的雙手,握住我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