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開聆審。我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弄得體面點。
“内使幸苦了。”我微垂脖頸,裝得溫順無害。
北院中多圍了一層羽林衛,他們都佩戴金黃色的腰牌,在小倉那年,就是這群人把受傷的長豐接走的。我繞着路走,叔父的屋子大門禁閉,從長豐駕臨大宅,他再也沒有出現過;而懷東的衣裳還晾在外面,昨晚大雨,顯然他也沒有回來。
繼續繞路。如果我身在長豐的處境,今天要處理的事,越少人知曉越好。他不會告訴鎮國公府,也不會驚擾不知情的人。所以,不相幹的人都肅清了。他要應對的,隻有确定的幾個人。
北院的大門敞開着。既然昨天,他已然問過朱翼,那麼今天,他是找我來核實的。
“三小姐,很久沒見了。”
“過來喝杯熱茶。”他制止我即将要行的大禮。他好像非常厭煩這些禮節,尤其對一名微不足道的女子,叩拜沒什麼意義。
“不用害怕。”他對我說,“我隻是在回憶。上次見面,你們還在京都做客。”
我低着頭,與他保持恰當的距離。
那時屋内的晨光還未射入,而我與天子隔着一層薄紗,随着袅袅而上的熏香,使得我與他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三小姐,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麽?”
在晦暗不明的空間内,我卑微地跪在一旁,卑微地懇求:“請陛下,把我的家人還給我。”
在溫和無害的熏香裡,我體味着刀刃邊的血腥氣。
而對面的男子,仿佛身在遙遠的地方,他的聲音也是從遠方飄來的。
“那也請你們放過我,把東西給我。”
我擡起頭,簾帳随風卷起來,面前的男子是模糊的。想起臨湖小院那次,他拿着明晃晃的刀劍,在熾熱的烈焰裡砍殺,身姿曾勾勒得那麼清楚。
“三小姐,石碑在哪裡?我想聽你說一次。”
飛起的簾帳也遮住我的面容。
“陛下不相信小月麽?為了家人,她不敢騙你。”
“我想聽你說說。”
“小月知道的,就是我要說的。”
簾帳被掀開了,長豐注視我的眼睛。
“早聽京都的人說過,師兄收養的女兒,刁鑽得很。果然沒錯。”
我立刻淚如雨下,伏在他的腳邊,哭得很大聲。
“叔父在哪裡?小月在哪裡?陛下,你把他們怎麼了?”
他不會,也不敢随意處置他們,我心裡有七分笃定。這時脖子上卻感到一陣涼意。
“三小姐,别耍弄小聰明。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
我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刀,蜷縮在牆角。
“你的命可沒那麼金貴,明白我的意思麽?”
是啊,叔父是家翁,朱翼是嫡女,長豐要的是石碑。而我是無關緊要的存在。
“我明白,”刀刃都快嵌入脖子了,我覺得很疼,“既然如此,養女怎麼會知道呢?陛下,小月她都知道,你去問她啊。陛下,别殺我…”
他真的要殺我麽?我都能感覺到脖頸上脈搏飛速的躍動。上次,他就把一個女人的腦袋砍了。想到自己腦袋要和身體分家的場面,我嚎啕大哭起來。
“聽說,三小姐如今是管家的人,”長豐依然握着劍,他居然親自動手,而屋子裡沒有其他人,“告訴我,最近家裡誰出過遠門?”
我打了個冷顫,被他吓壞了。眼淚止不住地掉,脖子上一直在滲血。
“沒有人出遠門,”我連忙回答,“隻有做貨物采辦的經過,往來經過都記錄在案的。”
在長豐沉思的片刻,我也低下頭啜泣。朱翼會告訴他什麼?隻要拿她父親的生命威脅,朱翼什麼都會說的。
“小倉山,我已經派人去過。小月說的那個洞穴,我也叫人封掉了。可是,石碑不在那裡。”他冷峻的目光,沿着血色的刀刃遊走,“誰把石碑帶走了?”
“陛下,我真的不知道。”幸好叔父沒有告訴我們,我的哀求聲很懇切,“叔父讓我管家,一言一行,老宅的所有人都看得到。怎麼可能去帶走石碑呢?”
而對面的男子漸漸垂下頭,他吐出的氣裡,有無盡的無奈與失望。
就在我也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他突然擡起頭,刀刃反射着淩厲的光。我還未反應過來,隻覺得後頸受了一擊很輕的拍打,然後身體便如羽毛一樣,輕飄飄地下落。爾後,我就撐不開眼睛了。
很久之前青川說過,小冰要懂得感恩。有人收留我,教養我,待我如親生;還有他的女兒陪伴我,同我分享她的父親,并且從不嫉恨我。青川說自己做不到,她讓我懂得感恩,并且銘記回報。我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可是年紀漸長後,我才明白世上很少有無私的付出,而自己是多麼幸運。付出與回報是對等的事情,所以,如果叔父或者朱翼,以及雍州的老宅有任何不測,我都會不計回報的付出。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朱翼的情景,她趴在我床邊,用不谙世事的眼睛望着我。可她沒有看見身後的猛獸嗎,虎視眈眈地瞪着她。我揮舞着刀棍,喊她快跑,可是喉嚨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小月…”我睜開眼,發覺她還是趴在我身旁。
我很快就警醒了,還在原來屋子裡,我的脖子上纏着紗布。有兩個男人,站在很遠的地方。
“小月,你受傷了麽?”我摸着朱翼的脖子。
她搖搖頭,她竟然對我說:“對不起,都是我們連累了你。”
我糊塗了,騰地坐起來。屋子還是封得嚴嚴實實,桌上竟然有朵雪蓮花。
朱翼對我做了手勢,讓我不要發出聲音。她轉頭看着簾帳内,那兩個男人,壓低了聲音,激烈地交談着。
窗戶也封住了,屋子裡一絲風都沒有。隻有那朵雪蓮,靜靜地哀傷地綻開着。
簾帳内,叔父在與他交談什麼。我多麼希望南宮冒可以醒過來,他可以教教他,也教教我們。
終于,我聽到一句非常清楚的怒吼。
“南宮簡,你一直在騙我!你欺騙我,你這個騙子。”
整幅簾帳劇烈地搖擺,長豐大手一揮,簡直要把紗布拉下來了。
而叔父竟然雙手捧着劍,就是剛才架在我脖子上那把劍,上面還有我的血。他要幹什麼,他跪下來,又把劍捧給長豐。
他要把自己的脖子給獻祭了麽?
我緊張望着那把劍,而長豐很自然地接過來。那柄刀的刀刃,反射出的光真刺眼。
我沖過去,抱住長豐的腿。
“陛下憐憫,陛下饒了他吧。”
他倆沒料到我突然醒了,又膽大包天地沖過來。可我顧不了什麼,天子的心意實屬難測,我不能冒一點險。
“陛下,他是您的師兄啊。南宮世家,一直忠于朝廷。”我死死抱着長豐的腿,他動彈不了了。
而叔父卻呵斥了我,這是他頭一次在外人面前呵斥我。
“小冰,閉嘴。退下去。”
我不肯放手,突然想到什麼。
“陛下,南宮世家的家翁如有不測,世人一定會議論紛紛。陛下請三思。”
長豐低下頭。
“你說什麼?”
而叔父一把将我拉開,又扇了我一巴掌。
長豐哈哈大笑起來。我一直瞪着那把劍,光滑的劍刃裡可以倒影出我的眼睛,我真像一隻小獸在咆哮。
驚魂未定,我大口呼吸着。這時朱翼走過來了,她手裡捧着那朵雪蓮。
她從容走過來,不緊不慢的。她的姿态多麼優雅,連長豐都愣住了。她舉起那朵哀傷的雪蓮,在她父親與我的注目下,對長豐說:“陛下,南宮世家願意履行約定。請陛下放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