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也很快寫好給婁夫人的回信:請前橋閣代為關注成安侯府,其餘諸事再議。
“小冰,你覺得陛下為何要找成安侯,又不讓議政大臣們知道?”
我聳聳肩,一點也不關心。
叔父微笑道:“因為有些事,不能擺在明面上處理。而不能用正常途徑解決的事情,通常…”
“通常要用鮮血與眼淚去交換。”我接口。
這樣揣測對不對。就像雪巢的幽靈,它永遠不會出現在前橋閣的議題上。
我漸漸握緊拳頭,心中冉冉而生不成形的恐懼。
“盧老翰林被貶到蜀地去了,也是在七月。”
這是巧合嗎?還是我太敏感?似乎與我們有關聯的人,都在今年夏天接到聖谕。他們從鬧市被趕到荒地,也從邊疆被拉回京都。
長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那天用堅毅的眼神宣告過。可是朱翼已經答應聯姻,就代表南宮世家與他榮辱與共。他若再進一步,想奪回或者銷毀那塊石碑,就是背棄先祖的契約。
他會怎麼做?這樣無休止的憂慮真讓人倦怠。我把沉重的頭靠着叔父肩上,又玩起他大大的手掌,就像小時候,在小倉山納涼的情景。
“小冰,你有沒有覺得,雙腳陷在流沙裡,越掙紮,你的身體就越往下沉。”
“你帶上我和小月離開這裡吧。我們可以去蜀地找懷東哥哥,也可以揚帆遠航,去看看海浪和鲸魚。”
“我年輕時,也這麼說過。可是父親說,逃跑的人是懦夫。”
我不會逃跑,我也不明白懦夫是什麼意思。七月過半,雍州收到了來自京都皇城的急報。信是寄給朱翼的,她把它拿給父親。
“阿爹,大約又是說九月份大典的事,你看看吧。”她瞥見封皮上的字迹,知道是長豐寄來的。
我拆開信封,裡面掉出來兩種信箋,其中一封字迹婉約,是阿志姑姑寫的。
“小冰小月,你們還好嗎?自從回到京都,我的情況不是很好,每日吐血腹瀉,隻能長期卧床。猜想時限已至,我隻能安然知命。還記得答應過我的事嗎?來内宮看看我吧。如果路已走到盡頭,我希望有真心人陪伴。如無要事擱置,請盡快啟程。我怕自己等不到秋收之後。”
朱翼嚯地站起來,立刻就要去京都。
我又讀了一遍長豐附在後面的信箋,大緻是相同的意思。他隻是解釋了阿志的病情,大概是舊毒複發,如今已無力回天,希望朱翼能入京一次。不過他也提醒我們,這次行程不要對外張揚。因為婚事尚未昭告,而南宮府的千金千裡迢迢去看望一介内宮女官,會引起京都内眷的非議。
朱翼的心思都在阿志身上,她未料到短短兩月,對方竟然衰弱到如此地步。而她信任的尤七老爺正在照顧伏波将軍,也不能帶進内宮幫忙。
我把信箋攥手裡反複翻轉,思忖阿志姑姑真的病了嗎?這的确是她的字迹。為了謹慎行事,我叫府兵當日就去京都打探真僞。來往海峽的官船是每日一班,府兵最快後日晚間才能回來。
而朱翼則等不及了,她說我疑神疑鬼,明天她就要坐船去京都。
“叔父,要是姑姑沒有病,那為何要小月提前入宮。事有蹊跷,我們要謹慎。”我知道隻有說服了她的父親,她才肯罷休。
“我不懂有什麼蹊跷。早去晚去,有什麼不同。”她怒目相對。
的确沒什麼不同,我一時答不上來。而朱翼一直勸說她的父親,她說要是小冰不願同行,明天她就一個人去。
其實叔父也有片刻的猶疑,他思索了很久,才對女兒安撫說道:“等人回來後,晚間再開一班夜船。小月,就隻差一天。就算明天你坐船到京都,還要趕到皇城,到時忠順門已經關閉了,你是進不去的。”
朱翼對人的赤忱是我一直不能比拟的。她與阿志沒有見過幾次,卻對她非常敬重和同情。也許是阿志的性情與她投緣,也許阿志的遭遇令她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她一直說我疑神疑鬼,她對于陰謀與背叛是從心裡輕視的,并且不屑談論它們,因為思索那些東西,就是貶低了自己。
可是她也知道,水晶牆外布滿污泥與沼澤。那天她在港口凝望京都的方位,然後對我說,這次她要一個人去。
我翻着上眼皮,算了吧,船隻要颠簸幾下,你就吐得人事不知。
“小冰,”她的手爪跟章魚似的,緊緊抱住我,“我會好好當皇後的,打消陛下的疑慮,讓他重新信任阿爹,就和…就和往昔歲月那樣。你放心好了。”
在她的決心下,我們等到了第三天。我發覺隻有井生和我們同行,而我想多帶幾個府兵。
叔父說:“船到了對岸,會有國公府的人來接。我早已支會綿水夫人,你不要擔心。”
其實我内心一直有個提議。
“叔父,既然西北侯與你親厚,這次去京都碰面,能不能問他要些人過來,把咱們家的府兵好好整治一番。”
對面的中年男人笑着望我一眼。
“你想幹什麼?女孩子要溫柔平順,不要老是鑽研打打殺殺的事。”
我是要防禦,哪裡鑽研了。
傍晚時分,派去的信使回來了。阿志姑姑的确病得很重,鎮國公府還送了野山參。既然消息已确認,那我們立刻啟程,隻是加開的夜船要交班,所以還需要在碼頭再等候一個時辰。
渾圓的落日還挂在海平面的上方,非常潮濕與悶熱。而海面則出奇甯靜,剛才到港的船上幾乎沒幾個人,船員陸續收拾背囊後離開了,港口隻剩下我們幾人在等待。
今晚一定會下雨,滾滾而來的烏雲懸在頭頂,我心跳得很快,就快不能呼吸了。我離開港口,那裡喘不上氣來,還是懸崖那邊高聳空曠,還依稀流轉着日光。
井生讓我不要走遠。可我還是朝懸崖走去,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剛才一晃而過的人是左無風。前段時間的忙亂讓我忘了這個人,所以剛才,當危險靠近的時候,我竟然沒有認出來。
他來幹什麼?我也差點忘了小船王。我們走後,他就一個人留在雍州了。他們兩個人,準備密謀和盤算什麼事情。
左無風瘦如槁木,穿着非常詭異的黑鬥篷,就如一陣黑風飄過。我追蹤他的足迹,在半山腰就失去方向。爬到懸崖頂的空曠地,他依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出現的是小船王。
他獨自站在崖邊,望着港口即将啟程的船。
“你來和我道别的嗎?妹妹。”他回頭看着我。
我覺察四周,仿佛沒有其他人的痕迹。
“左無風呢?我剛才看見他了。”
他笑了笑。
“找他幹嘛?你還是離他遠點好。”
小船王今日的神情與以往不同,以往他要麼僞裝成乖覺的少爺,要麼是凜然的惡魔。而此刻,他就像一個普通人。
我望了一眼,他望着的方向。
“你是來和我道别嗎?”他又問了一次。
我早就告訴過他,我們會出發去京都幾天,連原因都沒有隐瞞。
“你要是在雍州覺得寂寞,就來京都吧。我們會住在鎮國公府。”我好心說道。
他的嘴角牽扯出一絲笑意,瞧着我的眼神很古怪。
“我不去,外面很危險。”
他的語氣更古怪。我想起我與他第一次在這裡見面,他用遙遠的金雀王朝來試探我。
猛然打了冷顫。
“讓我親親你,妹妹。”
我錯愕地瞪着他,而他扳過我的臉,毫不留情地親起來,親到嘴唇的時候,我也毫不留情地咬了他。
他的指尖碰到了血,就露出兇狠的牙齒來。此刻懸崖的日光消失了,對面的男人露出帶血的牙齒,兇狠而貪婪,很像…很像那天晚上的左無風。
在我意識到這點後,突然發覺,他身上隐藏的某種本性,同左無風有什麼區别。
我掉頭就走。
“你害怕大海嗎?小冰。”
他在很遠的地方,隔着交錯的風問我。
我沒有回頭,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我要盡快回到叔父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