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是王子。即使童年的記憶很模糊,我也明白自己從未受到父親的重視。在會寫名字的那天,我曾興沖沖地去找父親炫耀。那時,我的父親,作為一國的主君,正陪着一個美貌的女人。那個女人的美麗容顔已轉化成一團面糊,可她挺着的肚子,一直鮮明地留在我的記憶裡。父親溫柔地看着她的肚子,那時的我稚嫩敏感,原來王子是可以随時被替代的。
能被冊封為儲君,多半是因為我能健康長大的緣故;另一個原因衆所周知,兵臨城下,帝國需要一個合法的繼承人。幸與不幸之間,年幼的我稀裡糊塗接受了金印,老夫子們還來不及開課講學,我就為帝國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在漫長的八年囚禁生涯中,從未有故國的人試圖找過我。
我的心免不了又硬又冷,因為軟弱的哭泣無助于生存。諷刺的是,作為名義上的中丘儲君,在我十八年的人生裡,如何生存一直是至關緊要的問題。如何在父親的陰影下生存,如何在南嶺的欺侮下,佝偻地生存。
思索這些過往帶來的灰暗心情,有時讓我不能專注眼前真實的生活。這幾天入冬了,天空飄着細細的雪花。他們告訴我,今年是宣和八年。
宣和是多麼動聽的年号,在無數人的犧牲後,再由一個人宣布回歸和平的起點,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我在南嶺深邃的夜裡徘徊,從不能安心閉上眼睡覺。閉上眼就是被擄走那天的場景,在宮人們的注視下,我被五花大綁,渾身哆嗦着,連話也說不清楚。十歲的我就有很強的恥辱心,我知道那是不光彩的,連帶着身後的帝國也極不光彩。可其他人卻不在乎,在我孤注一擲逃回來後,狼狽地展望四周,發覺周圍人忙碌生活着,隻有我失去了這些年的光陰。我憑着僥幸逃脫禁锢,回到了陌生的家園,宣和之聲已然流淌了八年。
在我成年後,才明白儲君真正的意義,并且暗自慶幸自己得到這個寶座。也許人們并不在乎我本身,可是帝國必然需要儲君。憑着這點我才沒被人遺忘,我既慶幸又悲哀。
周遭人講話的時候,我老是走神。除了母親,這裡有誰真正認識我。他們圍繞着我,無非是想實現自己一個又一個目的。不過走神并不妨礙我讀取任何信息,我饒有興緻聽着王家兄弟的絮叨。聽聞下江王氏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為數不多的長處就是子孫多,我有點羨慕,自己的叔伯兄弟長得什麼樣,我早忘記了。
王玫就是行伍裡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用郭池的話來說,花拳繡腿棉花掌;而他的弟弟王琮就務實多了,他長成了花架子,一心隻撲在喝酒取樂上。
“公子,為何要等前橋閣的召回文書?快一年了,那幫人賣關子賣了這麼久,咱們啥也沒撈到。”哥哥抱怨着。
“我老覺得邺城不安全,住得也膩,不如換一個地方。”弟弟又提一個建議。
其實我也覺得膩味,我想回到京都去,胸膛裡的血沸騰着。過去總像活在虛幻的肥皂泡裡,逃離南嶺的土地後,我才摸到現實的一角。元丞相給我來了一封信,那時我正和南嶺商讨劃邊界的事兒,他在信裡要我等待聖駕禦筆的召回文書。
“可喜可賀,殿下全身而退。老天垂憐,老臣有生之年還能迎回殿下。中殿已令前橋閣出書召回殿下,事關國之正統,進退皆需正名。殿下屯兵于邺城,稍安勿躁,萬事謹慎。另邊界劃分之事,切記抄報中殿。”
那是我頭一次收到來自京都的公文,字是元老師寫的。那年他追到洛水給我送行,在搖擺的小舟上,他把眼睛哭瞎了。
“什麼玩意兒,”王玫的評論是這樣的,“那老頭早退隐了,如今的前橋閣又不是他當家。”
兩兄弟手下跟着幾千号人,同南嶺打了一仗後,又收編了幾千散兵。當時我内心鼓噪着,不知道皇城對此會作何對策。小時候為了引父皇的注意,我把遠古的陶器砸了,那時也是惴惴不安等待着。後來等來了父皇,他冷漠地說,把瓷片掃了,别紮到人。
皇叔也是這麼冷淡地忽視我。可我不是天真的孩子,比起他掄起手來直接動武,冷淡更可怕。那份信是警告也是安撫,我的存在是嚴重的威脅,所以他輕描淡寫處理着。雖然我對他無甚了解,恭王長豐,在童年回憶裡,那隻是一個很遙遠的稱謂。
何況我有更嚴峻的問題要解決。在收編了近萬人的軍隊後,我意識到養活他們是件不容易的事。皇叔早就好心地提議,他會讓羽林衛來接收這些人,收編入兵庫後,前橋閣就能發撥軍饷。我立刻帶着感激之情回絕了,邺城連着附近十三鄉鎮物産豐沃,暫時還不需要朝廷的接濟。
下江王氏并不算富有,但在邺城一地混得風生水起。王玫老帶我混賭坊,大場的幾間賭坊都有他的賬。我賭技不佳,賭運也差,葉子牌或者骰丸,每次都輸一大把。王玫便叫我簽賭賬,他說錢不重要,重要的是簽下的情義。和賭徒也要講情義麽?
那時他按着我的肩胛骨,喝醉了。
“小公子,這個世上,你欠我一點,我再虧你一點,有來有往,情義就有了。他們拿着你簽的賬,就覺得和你親。掉進臭河溝和他們打一架,他們就覺得你更親了。至于誰在金磚寶殿上坐着,誰會在乎呢?大家隻關心和自己痛癢相關的事。”
王琮則是更有趣的人。他看上了佃農家的姑娘,就敲鑼打鼓去迎娶。被人家趕出門,又拿着地租簿子威逼利誘。好不容易把姑娘娶回家,三五日過後,發覺不喜歡人家,又送回去了。于是那家姑娘哭鬧不答應,他考慮了片刻,就揮手把好幾處田莊的地契送給他們。
母親每每看到王家兄弟倆,上眼皮就止不住地跳。她心中覺得,軍旅之人就該像鎮國公那樣威嚴自持,而世家子弟都是潔身自愛,讀書上進的。她從來都是這樣教導我,又告訴我,這兩人一點都不靠譜。
王琮笑嘻嘻地對我說:“公子,我從淮南要了一宗生意來。西州鼓城那兒,除了繡品,那些人還想入茶葉去賣,都是大鬥進貨,白銀結款。你瞧,我靠不靠譜?可是天上掉下的金庫哦。”
我有些聽不懂,為何是從淮南要來的生意。
王琮解釋說:“淮南的繡品在西州賣得很好,那些胡子們又想做其它生意,就問起茶葉還有陶器的事了。”
原來如此,我不反對多籌措點軍饷,委托他盡快去辦理。
王琮沒走,兩手拱在毛邊袖子裡,依然望着我。
我明白他有事要說。
“公子,有件事情,想煩勞你幫忙。”停頓片刻,他才說,“也許你不知道,我從小就訂過親。女家是淮南萬氏,就是刺繡名流,萬家針的女兒。”
“哦?”我擡起頭,“可你身在邺城,也娶了好多媳婦兒。”
王琮沒料到我這麼說,搓着兩掌,朝我傻笑一下。
“别損我了。老實話,萬家的姑娘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就是娃娃的時候,互相見過一次。那叫父母之命。”
“這次,是我挂名的嶽父有事相求。他來過幾次信了,而且他對我也不錯。所以麼…”
我想到剛才那樁與西州的買賣,淮南的繡品就是萬氏的繡品,看來這樁從天而降的茶葉買賣,是王琮的嶽父牽線搭橋的。
而王琮搖着手:“别誤會。買賣茶葉那事兒,就是一樁生意,順水的人情。萬老爺所托的事,他可是苦惱好些年了。公子千萬别誤會,以為老頭兒是拿這個來做交換的。”
是與不是,我倒不在乎。隻是淮南繡莊的千金,需要我來幫什麼忙呢?
王琮繼續解答。
“萬家針的刺繡活聞名中原,萬小姐自然手上也有本事。十五歲那年,她奉旨入宮,供職内宮的織物局。直到今年,她一直在宮裡。女子青春有限,萬老爺所求,是把女兒接出來。隻是苦于京都内沒有熟人。放眼望去,最靠得住的,就是公子了。請旨恩寬,讓一位侍奉内宮十年的女官回歸故裡,這事合情合理吧。”
“女官到了年紀,都可自請回家。”我有些奇怪,“即使當朝沒有皇後,内官也會把名錄列好,讓聖駕圈留或者圈去。除非…除非她自己不願出宮。”
王琮搖搖頭。
“萬小姐,肯定願意出宮的。剛才如公子所說,需要聖上圈留或者圈去。如果禦筆一直圈留,那麼萬姑娘就出不了宮了。”
為何禦筆一直圈留?難道那位萬姑娘有着天姿國色,我的皇叔舍不得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王琮豔福不淺,我覺得挺好玩的。
可是王琮垂下目光,他站在樹杈交織的陰影裡。看來不是我想的那樣簡單。
“公子,其實萬家針此刻就在邺城,不如請他過來說明。”
我凝目伫立,原來他們都是安排好的。為了一位織物局的女官,皇叔不肯放人,他們需要通過我的助力,把她交換出來。
“王将軍,我需要知道她無法出宮的理由。”
王琮猶豫了下,除了貪财好色和不思進取,他算是個不錯的人,也不擅長說謊。
“公子,宣和年間不是一直這麼太平。聖上剛正位中殿的那幾年,可鬧出了不少風波。前橋閣換了幾批人,内宮也死了不少…”他說話吞吞吐吐的,而表情更奇怪,似乎在暗示我,那些事情是與我有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