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說:“可是姑姑第二日清晨就去郊外大營看望屈小爺,不像前一日生病的樣子。”
青川回答:“那是我弟弟,是老将軍的命根子。我就算剩下半條命,也要起早去看他。”
我突然想起來,那幅金絲雲線的圖案是京都高品階的內監所特有的。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跟着父皇的內監,他們的官衣上都繡此類花紋,那是榮耀的象征。
這人來幹什麼?他是皇叔派來的。皇叔竟然在盯梢一名弱女子。臘月十一戌時,我心頭閃過一陣顫動,那是青川來大屋拜訪我和母親的時間。我第一次見到青川姑娘,就是在那個時辰。
而她卻隐瞞了真實情況。
那位內監歎氣,又說:“姑姑,看在我們從前的交情上,這件小事我可以不逼問你。容我倚老賣老一下,您可真是頭鐵。明知主上如今最忌憚邺城,你偏偏往這裡跑,你們家小爺也往這裡跑,還住下不走了。知道中殿發了多大的脾氣?”
他揚了揚手中薄薄的一張紙片:“你們還沒有學乖?難怪搞成這樣。”
青川沒有回答,緩緩垂下頭。我注目着那枚紙片,原來桌上堆疊起的,全是類似的信紙,疊起來跟塌方的雪堆似的。她要在上面寫什麼?把每日的作息行程,彙報給皇叔嗎?
驚詫和疑惑交織在一起,我轉而注視身旁的女子。她一心一意望着大廳,又默默攥緊拳頭,要把我的袖口整個揪起來了。
那場溫吞的審問繼續進行着。
“折騰完了十一号的,”內監繼續在那堆雪紙裡搗騰,“接下來十二号的行程在這裡。今日已是二十六,咱們還有半個月的東西要核對。完了,可是回不去過年了。”
青川繼續揉着額頭,示弱而道:“我可是老老實實寫的。是您老人家太折騰,非得弄點錯漏出來,又是圈紅又要批注,是為了去中殿邀功吧。”
“我折騰?我邀功?”內監嚯地站起來,滿臉怒火,“中殿多精緻的人,他能容你糊弄過去?上次我拿着這些垃圾過去,立刻挨了他一巴掌。他說,養着你們這些廢物幹什麼?什麼事都不懂做。你瞧瞧,我可是為了你們家,才挨的打。我若是不仔細問不仔細查,下次就不止挨巴掌了。”
他抓起一把碎紙,堆到青川鼻子底下,依然碎碎念叨:“為了這些破東西,把我的老眼都看花了。姑奶奶你可好好做人吧,别在火山口撒歡蹦跶了。不然大夥兒一起上斷頭台。”
青川都沒朝鼻子底下看一眼,隻是朝後坐了坐,那個老貨的唾沫星子都噴到她臉上了。她的身旁一直放着一隻四方盒,等到對方噴完唾沫後,她就把盒子推到對方面前。
“老人家别氣了,”她掀開盒蓋,那是滿滿一盒金锞子,“連累你挨打挨罵,我也過意不去。朔方的喬小爺早叮咛過我,要善待内使大爺,别讓您年紀大了還生氣。”
老大爺還是哼哼唧唧的;而我感歎着青川的忍讓。
她又說:“中殿若有任何不滿,您可要早早告訴我。弄清楚上意,才能寫好這些公文。中殿高興滿意了,老人家也能輕松些。您放心,今後我會更仔細,一定讓您在中殿前争臉。”
那堆金锞子渲染着糜爛的華彩,而屋内微弱的燭火又散着倔強的光。奇特的微光在青川的眼中流過,讓她看起來既卑微又高貴。
終于內監說道:“姑姑,聽我一句勸,帶着你們家小爺回去吧。早走一天是一天。其實陛下是軟心腸的人。你們别再犯他的忌諱。”
我在屏風後站得腿都麻了,終于等到青川把那個老家夥送走。又到了戌時,我慢慢從屏風後走出來,再次打量這間平凡無奇的院落。門口的馬車輪駛遠了,青川從前院回來,看見剛才的戰場上還站着兩個人。
“殿下,”她微微吃驚,“你怎麼在這裡?”
未等我回答,她的注意力就轉移了,焦急走向立在一旁的女子。
“你怎麼了,臉色那麼蒼白?”她跛着腳,卻伸出手用臂彎箍住她,“渾身都濕了,雨天怎麼不打傘呢?”
幸好爐子上煮了沸騰的茶,我倆靠近火炭也暖和了不少。青川讓我稍等一下,帶着妹妹去内室換衣服。而我坐到她剛才坐的位子,桌子上還留着上百封呈上京都的簡報,紙片鋪陳在面前,我撿起一封細看。
“宣和八年七月十三,整理世叔舊物,漢章院心經留存二本,灰毛鬥篷一件。世叔離世一年,可否親送遺物至雍州,令小輩祭拜先祖。望聖駕恩準。”
“宣和八年八月十五,喬铮巾花攜女眷遊覽沙州。感念經年物産豐饒,分送米面于沙州萬戶。夜晚滞留高地,未能及時回城。數人圍坐賞月,留住當地農戶。其餘無事上報。”
“宣和八年九月初二,弟巾花納新娘子(喬铮于同年三月買入竹節小院新屋),辰時迎親,巳時行禮,午時開宴。虎叔大營集訓,命左校尉送禮;伏波将軍留駐京都,命親随奉化侯觀禮。席面開至日落。其餘無事上報。謹聽聖訓。”
我放下信,青川正好站在面前。宛如那盞盈盈如輝的紅燭,她帶着倔強的目光立在挫折面前。
我站起身,又坐下去。這間樸實無華的大屋裡,我翻騰着洶湧的好奇與揣測。
“青川姑娘,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寫這些的?”我問她。
她笑了笑:“去年吧。去年冬天。”
那麼去年冬天之前,南宮世家還是南宮世家。如世人所豔羨的那樣,享受着王朝的庇佑。所以去年發生了什麼事,我突然想起剛才看到的信。她的世叔離世一年。應該不止這些,家族的族長去世,不會令皇叔把雍州封固,又監視親族。
再次朝青川望去,這次是她的妹妹立着燭火之下。她的臉頰紅潤許多,卻帶着更加倔強的眼神。
“姑娘,”我略微清醒的頭腦,又被她的出現攪渾了,“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她帶着無辜的表情回答:“是你自己找過來的。”
沒錯,是我自己找過來的,還托着系了紅綢的錦緞。
她的姐姐接過錦緞,用大家閨秀的禮節,朝我福了一福。
“小冰,過來謝謝殿下。這是我們來邺城後,收到的頭一份禮。”她的姐姐在喚她。
我微笑道:“不必客氣。兩位姑娘不要介意,我知道你們還在服喪。”
對面的女子揉搓着錦緞的邊角,一點沒介意我剛才的話。她似贊歎似感慨,依然慢慢撫摸着溫柔的彩線交織的緞面。
“這塊衣料真好,”她朝我笑道,“萬家莊也是個好地方。”
我還未能思索什麼,她立刻又說:“公子,剛才你可聽得清楚明白了。快快把花郎放了吧,放了他,我們就可以回去了。不然那個老翁又來煩姐姐,日複一日地折磨人,我們可受不了。”
這是今晚,她頭一次提到屈巾花。不管屈巾花是去是留,于我沒有任何益處。我答應了她們,明日一早,就把屈小爺送回來。如果需要的話,我會派人送你們回朔方。
“你可以親自送我們回去,”那個女子竟然這樣提議,“公子去過西北大營嗎?或者是中原大地的其它地方?老是待在原地停滞不前也沒意思,不如外出看看有什麼契機。”
她把我送到門口,用灼熱的目光注視我。
“我不能擅自離開邺城,”我向她解釋,“會引起很多麻煩。”
“哦…”她不以為然地附和着。
“原來你叫小冰。”我笑道。南宮氏族譜名錄裡,有這樣一個名字麽?
“小冰是姐姐叫的,”她好像不喜歡我這麼稱呼她,“你還是喊我小烏娘子吧。這邊的男人都這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