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突然變得真實又忙碌。臨近年節,母親老惦記着送去各家的禮單,她把城中幾間大戶的女眷點算了一遍,想做得周到又體面。郡守劉達利的夫人是王玫的胞妹,我們住在邺城的一年多,劉夫人一直是西小院會客所的常客。精緻的年貨自然要送去郡守府,另外也得聽聽她講述各府主母的喜好。她是位圓臉盤的富态女人,兩道眉毛描畫得細細彎彎,厚厚的耳肉上墜着兩枚碩大的珍珠,有時她在會客所留到很晚,珍珠的瑩光在暮色中流轉,萍萍隻在對面的窗戶伸脖子一瞧,就知道她還沒有走。
軍中反而沒那麼多虛禮,備好肉和燒酒,再協商出值班表,我隻要給節日裡當值的人封紅包就好。這幾日大屋裡又吵又亂,前廳堆滿了各府的回禮,幾隻雞從竹籠裡飛了出來,郭家兄妹忙着貼春聯。我無處可去,突然想起半個月前,萬家針送了幾匹錦緞給我。我一直想去拜訪青川姑娘,那些錦緞正好當作見面禮。
走到西小院,劉夫人還在和母親吃茶,桌上擺着一碟團糕,面團發得鼓鼓的,擠出油膩膩的紅豆沙。劉夫人最愛吃甜食,她提着兩道細眉,邊嚼邊與母親說家常。
“殿下的面向就是先苦後甜,以後您靠着兒子,享着潑天的福氣。”
這是她常說的話,我走進去的時候,她剛好又說了一遍。
母親說我是晚輩,不用劉夫人行禮;又問我是不是要去大營,順道把宰好的羊肉也帶過去。
我如實說:“想去看看青川姑娘,她留在邺城挺冷清的,要送些節禮去。”
母親點頭,想了想說道:“她母家還居着喪,你送幾隻素色的蟠螭燈去,算是我們的心意。”
我還未開口,劉夫人就插話:“現成的肥雞大鴨子,怎麼不給送去?送幾盞燈多沒意思。”
母親搖頭說道:“他們家不缺什麼,送多了惹人笑話。”
我覺察到母親低微的語氣,轉而停住腳步。
劉夫人趁着我停滞的腳步,就笑道:“單哥還小,不知道南宮倚春牆,瓊華平秋色的盛景。”
南宮倚春牆,瓊華平秋色。我對京都世家并不了解。如果這話真是形容南宮一族,那真是太招搖了。
胖胖的劉夫人還在說:“有時覺得真不公平。後位是他們霸占的,皇親貴戚也趕着娶他們家的姑娘。難道别家就沒優秀的女子可挑了,好大河山,就挑不出個做皇後的人才了。”
草莽寒門,俱是人才。我從小在南嶺的泥地裡翻滾,根本不在乎門第家族。而鐵麒麟王朝的後位,都送給同一個姓氏的女人,這其中必有什麼緣故。
面前的女人們不會理解我的想法,她們隻是和芸芸衆生一樣,覺得不公平。
“幸好如今有了轉機。”劉夫人捏住母親的手,“熬了幾百年的燈油也有燒完的時候。今上還是明理的,難得清醒了一回。如此一來,将來您不用受…”
母親制止了她未說完的話。
“我們母子受過先皇後的恩惠,一直很感激。如今雍州落難,我心中很感傷。”她轉向我,“替我問候青川姑娘,關在大營裡的那個孩子,盡快還給她。不要傷了孩子。”
我在大屋中翻箱倒櫃,終于找到萬家針送的兩匹錦緞。托着貨上了馬車,又找到一個不起眼的侍衛駕車。既然南宮氏在王朝的地位卓然,我的拜訪更需低調而行。而且,當我坐在馬車上重新思索這個姓氏時,發覺他們家族并沒有因為貴戚的身份枝繁葉茂,時至今日,反而日漸凋零了。
青川姑娘住在銅鏡巷子裡。馬車隻能停在狹窄的巷口。那個巷口衍生出很多岔路,我托着紅綢系紮的錦緞,在石闆路上兜兜轉轉。這邊的矮屋都一個模樣,房檐屋頂也一樣,密密麻麻排布着,我轉了幾圈後失去方向,隻能原地徘徊。下午的日光褪去,天陰沉沉,冷風夾着細雨,漸漸細雨轉成綿密的冰雹,打到我的鼻頭上,又打到錦緞上,搞得人和物品都濕漉漉的。
在我分辨眼前的岔路,并試圖找到出口時,終于從轉角處出現一個人影。那人披着雪白的鬥篷,一面長長的矮牆倒影出她的身形,模糊又重疊的身影,斜陽把影子拉得意外綿長。我托着紅綢,站在岔路口很顯眼,同牆上的影子成了明顯的對照。她立刻發現我了。
“殿下,你是來找我的嗎?”
她徑直朝我走過來。她今天的模樣和夜宴上可不一樣,渾身素服,發髻上隻簪着白色珠花。
我想說,我是來找青川姑娘的,話未出口,她又說:“這裡岔路多,你跟我走吧。”
原來每條小路的盡頭,在矮牆上标注了東西南北。我在狹長又潮池的石闆路上穿梭,那姑娘走路真快,她也不怕腳底打滑,也不躲連綿的雨,跟影子似的飄然前進。偶爾一回頭,就是确認我還跟在她身後。
“殿下,”她又回頭了,“你怎麼一個人出來,不怕有危險嗎?”
我從南嶺逃生,再盤踞邺城,遇到過很多危險的事。我從小就适應危險了。
“那就好,”她好像笑了笑,“曆來皇權之于儲君都是險中求勝,希望你不要退縮。”
我一肚子疑問。聽她的語氣,完全不像唱绮麗小曲的歌姬。而且,屈巾花十六歲就娶了正妻,面前的女子端着嬌貴的身姿,可不像河西沙州武館的女兒。
“姑娘,”我趕上她的步子,“上回你告訴我,青川是你的姐姐?那麼姑娘也是出自南宮氏族?”
“對啊,不過我隻是母家收養的孩子。”她笑着看了我一眼,“嫁了人,自然就以夫家為天。公子還是叫我小烏娘子吧。”
這麼說,屈巾花真是她的夫君。我抖擻一記撲進脖子裡的冰雨,完全不可置信。
“公子,我老家在烏潭。所以夫家的人,都稱我小烏娘子。”她繼續解釋,“如今南宮氏處境艱難,青川姐姐和我既然都已嫁人,在外都冠夫姓自稱。希望公子不要多提我們母家的事,當今主上對待母家嚴苛,我們這些小女子隻能苟且偷安。”
可你一身缟素,赫然在為母家服喪。苟且偷安,所以讓屈巾花帶着你,大搖大擺遊覽邺城。我聽着她半真半假的解釋,不用在此刻刨根問底。過了日落時分,天色越發昏暗,她的目光在朦胧的雨夜卻清晰明亮,仿佛在迷霧中攫住了什麼東西。
那時我已有某種預感,即使當下她不将實情相告,可總有一天她會告訴我的。她千裡迢迢跑來邺城,可不是為了沉醉旖旎山河。
“到了,就在前面。”她指着一座深紅色大門的院子。門上挂着兩張名牌,一張被翻轉過來,另一張的正面寫着南宮府。
我正想說,你們南宮府并不低調,在邺城堂而皇之地開門立府。可她立刻示意我噤聲,我們還未走到大門前,她就立刻拉住我。
“别出聲,我們繞道後面去。”她悄悄地說。
我好笑道:“這是在玩什麼遊戲嗎?”
幸好天色很暗,而我倆腳步也輕。門口停了一輛四輪馬車,馬車的頂蓋四周下垂幾尺長的金黃流蘇。邺城沒有那樣考究的馬車。
我眯起眼睛,領會到一絲女子的緊張心情,尾随她繞道後院。
“今晚有貴客來,所以門牌才會挂南宮府。這是姐姐和我之間的暗示。”她對我說。
我立刻問:“什麼人在裡面?”
她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又對我搖頭:“我也不知道。公子,想不想進去看看?”
警覺瞬間冒了出來。這座主屋前後三通間,四周沒有樹可以藏人,而那輛馬車頂多裝四人。最糟糕的情況是被轄制在屋内。最近的崗哨離此處四五裡的路程,隻要我一釋放訊号,他們就會趕來。
女子悄悄打開後院的門,她朝我招招手。我再次評估了逃生的路線圖,才跟随她進入這間挂着南宮府名牌的院落。
大屋靜悄悄的,隻有轉角處燃着油燈。廚房應該就在隔壁,我都能聞到米飯煮熟的香味。我們穿過後院的幾間屋子,很快摸到了前廳的後牆腳。朝北的出口擺了一架屏風,正好讓我倆躲在後面。正廳的燭光明亮多了,等我從縫隙中看清後,才發覺這是間很簡樸的屋子。東西兩側垂着青色紗簾,桌椅應該是從附近住戶借過來用的,桌上的茶具倒很精緻,都是碧海青天的顔色。除此之外,屋子就沒有其它擺設了,我頓時想到,這還不及郡守劉夫人家一半的奢華。
身旁的女子又指指前方。我當然看見青川姑娘和一位生人坐在大廳正中,隻是剛才聞到米飯香後,警覺的心境松懈了大半,若不是衣袖被緊緊拽住,我都覺得躲在此處偷聽太不雅觀了。
“青川姑娘,别為難老奴了。好好想想,臘月十一戌時,這個鐘點的行程未上報。”
那位陌生人如此說道,語氣溫吞如同聊家常。觑眼看去,他該超過五十了,袖口和領口繡着金絲雲線的花紋,那種昂貴的織物我似乎在哪裡見過。
“内使老爺是在為難我吧,”青川拿兩指抵住太陽穴,很心煩的樣子,“呈上的公文裡都寫了。那日我頭痛得厲害,戌時已經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