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橋閣的廷議宛如野獸們套上文雅的官帽,撅起嘴來互相攻擊。剛入中殿的前幾年,我也認真加入過他們的争辯。看看此刻在閣外等候的人,參差不齊地站立,好像閣中在議論生死大事一般。刑曹的小官悄沒聲遞上一份結案書,是元老大在京郊牧場鬧出的人命官司。那個蠢貨在牧場裡喝醉後,玷污了場主剛買的小媳婦。場主氣不過,盯着頭朝天謾罵兩句,就被元老大使性子打死。後來,人家的老爹兄弟就告到衙門去了。
案子審了快一年,沒頭沒尾又牽扯出許多故事,我聽得嫌沆贓,不叫人往下審了。果然這份結案書寫得輕巧麻溜,元氏魯莽驕橫,失手禍及人命,念及世家三代侍奉舊朝,改判北橋堡石炭場服役七年。在那種地方做七年苦役,我想起元老大圓圓胖胖的臉,心裡笑起來。另外肇事人再賠幾百輛紋銀,割出南邊的十畝田給苦主置産業,兩個大點的孩子準許入文英館讀書。至于京郊的牧場,則充公交給戶曹經營。
不錯的結果。我側頭看看單立,觀測他的意見。
“京郊有片牧場…”他聽完後,随即抛出回應,“我倒想去看看。”
今日四月初九,老婁讓儲君也來旁觀廷議。他坐在閣中顯眼的四方椅上,陽光撲進來,他突然說起往事。
“南嶺小國最善蓄馬。十幾歲時,我被封做飼馬官,有一回起得遲,等趕到馬場就被上令綁了。他們也不管我的身份,按遲誤之罪處置,衆目之下抽了二十馬鞭。是綁在石闆上,脫褲子打的。”
閣中很安靜。他當平常事來說,可無論怎麼聽都很刺耳。
停了半晌,婁柱塵微微颔首:“殿下受苦了。那種野蠻之地的行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于是我笑道:“賞罰分明,我倒覺得藩國做得不錯。儲君在那邊磨練幾年也很好,将來你們或遲誤或殺人,他也會脫光你們的褲子打闆子。”
婁柱塵擡頭看我一眼。如何處置元老頭的兒子和收回牧場,是不久之前談好的協議。那片牧場經營不善,馬匹牛乳都交不出,留給他們隻是糟蹋土地。婁柱塵以為我要改變主意,心中有些慌亂,如果真按照律例處置元家大少爺,他無法向等候在家的恩師交差。
我垂着眼,不給他提示。誰叫你也幫襯起儲君來,低眉順眼認準他做繼承人。如今他要大義凜然談是非,你倒是接他的話。
踢了踢腳邊的刑曹,問:“殺人罪按律如何處置?”
婁柱塵不敢接話。今天刑曹來的也是眼生的小官,身量很瘦小,腦袋卻挺大。大腦袋來回窺探一遍,還是未有人說話,他略微擡起頭:“陛下,刑曹正是按律處置,不偏不倚。罰刑七年是恰如其分的懲戒。”
看來這位無名小卒倒比婁柱塵有膽色。
他又側向一旁說道:“殿下,其實這事就是兩個喝醉酒的莽漢扭打起來,誰也無心殺了誰。元家公子的拳頭打到那人的額頭,對方不巧死了。老丞相知道後,已把大公子打得皮開肉綻,親自綁去大都府入罪的。至于打鬥時在場的人證,那女子原是從勾欄地買來的,身份不明,見到這起禍事,跑得無影無蹤。如今元公子已然認罪,官衙按過失至死處理。元府賠足銀錢田地,苦主那邊也願意和解。”
單立皺着眉頭,他似乎認識面前說話的人。
“你不賭錢的時候,說話辦事倒順溜。”
那名小官低頭說:“臣下隻負責抄錄,這些都靠刑曹主事和婁大人研磨多月才處理完畢的。”
我接過話:“儲君都挨過鞭子呢。你們若是為維護世家公子,偏私輕判,他可不會繞過你。”
對方微笑說:“不敢。除去銀錢田地,老丞相還親寫薦書,讓苦主的兩個孩子入館讀書。那是多大的恩惠。有些孩子的爹娘,即便死上十次,也得不來這樣的機會。”
婁柱塵咳一聲。而單立不說話了。
合上公文,能說會道的刑曹朝我叩拜:“小官金士榮,拜别陛下。”
又說幾輪公案,閣外的閑人陸續散去。婁柱塵關上門,讓内官在外等候。我明白,他想趁儲君也在場,把萬家莊留下的瑣碎一并解決。聲情并茂,将儲君在廬江受困的種種遭遇,歸結到自己督教不嚴,縱容下屬在地方肆虐橫行。還稱自願領罰,罰俸降職為其一,其二麼,好讓各地州郡都知道前橋閣賞罰分明。至于阮同煙,處決他正好為儲君立威,流放邊城也算便宜他。
我心裡笑起來。看來他早已摸清單立的性情。果然小孩對這類事不感興趣。敵人在戰場擊敗就好,捏碎衰弱的鹌鹑的骨頭,對他而言毫無成就感。
“單立,這類老官最難對付,”我提醒他,“如今逮到一個犯事的,不如依從婁大人的意思,拖去街市口剮了。”
“皇叔,我想同你單獨說些别的事。”
我努努嘴:“婁大人還在等旨意,如何處置他的門生呢。”
于是小孩就說:“我此行途經三川鎮,那邊是川流交彙之地,可惜十多年前修的河堤已經破舊衰敗。不如請阮大人去那邊督工,把河堤修繕完畢再回來領罪。”
這個結果令婁柱塵意外,他擡頭觀察我的臉色。
我想了一回,撤掉他的門生在廬江的所有職務,并且河工的錢,叫他自己籌措。
“你們兩個自己想辦法,”我微微冷笑,“另外廬江的替補,下次廷議前拟一份名單給我。”
婁柱塵不知是喜是憂,捋捋袖口,從地上起來,最終長籲口氣,默默退到門外。此時陽光被切碎成格子鋪在地上,屋裡半明半暗,單立的額頭眉眼暴露在陽光裡。
“看你的表情,接下來說出的話,總會惹我生氣的。”
少年環顧閣内的裝飾。正廳裡的三川煙雨圖我們都很熟悉,小時候我拿彈弓朝它彈過石子。桌椅木櫃的顔色也暗沉沉的,案頭的左右挂起素色燈籠。前橋閣喜歡這樣裝飾,好讓外人覺得他們樸素又念舊。
“皇叔,萬家莊有個姑娘曾入内宮侍奉,名字叫千雪。”他回過頭,“她還活着嗎?
我笑一笑:“好孩子,少管閑事。”
“這幅煙雨圖居然保存下來。那年的火沿着房梁,像火龍似得卷起來。”他望着我,“皇叔沒有親眼看見,可是我身在其中。自己的家被燒了,我卻無力保護。”
翻一翻卷起的黃頁邊角,接着問:“這幅畫是萬小姐從火裡撈出來的嗎?也許是她,也許是其他人。無論是誰,他們都比我勇敢多了。”
他站在這裡,好像牆上的畫,笨重的木椅,熏籠内飄出的味道都是屬于他的。
“皇叔為何扣住地陵的大門?父皇留下的遺诏能不能讓我也看看?如果我也認可遺诏是真的,堵住悠悠之口,那麼地陵的幽靈就不會困擾皇叔了。”
我想我的臉色很不好看。
“你在萬家莊了解得不夠清楚嗎?”我低頭冷笑,“為什麼跑到萬家莊去和那夥人見面?”
“我從不想與你為敵。”他竟然有些激動地辯解,“我隻想回家而已。萬家莊内也無人要與你作對,他們隻想要回親人。”
“他們想要我死。”我繼續笑着,“你也是。”
他聽到我的結論,就沒有說話。
小時候,我也去瓊華宮摘過楓葉,去東宮陪皇兄念書,我喜歡案頭的兩架杏黃皮燈籠。不是隻有儲君才擁有這份回憶。在封地放逐多年,我也很想回家。蓦然想起那盞茶水的味道,渾身痙攣,口腔裡耳孔内都是濃濃的腥味。
“皇叔,按規矩遺诏會存檔前橋閣。”他擡起頭,露出小狼的眼睛,“我可以去查看吧?”
端起茶碗,朝他頭上扔過去,哐镗一記聲響,婁柱塵連忙推開門張望。
小狼用濕漉漉的眼睛瞪着我。
“你去看吧。看了隻有失望。”我說。
衆人知道今日儲君入宮,料想我會花時間與他密談,所以都早早退出宮牆。可惜單立與我說不到幾刻鐘就拔步而去,剩下的閑暇時間就多了。黃昏臨近,本想去喊綠桃過來一同吃飯,可是又想一遍今日發生的事情。單立住在九鹿山莊,也不知私下與什麼人為伍。他應該思索這樁事良久,才會提出要看遺诏。明知道會觸怒我,也要為萬千雪出頭。千雪的确是個好姑娘,單純的姑娘,才會遭人利用。
叫來卓芳,換好便裝,我說要去京郊逛逛。他帶上六人尾随,自己駕馬跟在我身後。天氣漸漸熱了,夜色也來得晚,我們一路向西,落日直面刺來。我有些後悔,應該早些去九鹿。羽林衛隻在外圍暗中探查,他們遞送的消息有限。而元绉和婁柱塵是文臣,能報備的大多是儲君的功課禮儀。
我不願引起動靜,快到山莊地界的時候,隻命卓芳跟着我。山莊背靠一片竹林,穿過竹林便是小溪地。我們停在小溪邊給馬喂水。前方離山莊入口不過二裡地,我不想騎馬了,預備從竹林走過去。
餘晖從山頭消失,地上影影綽綽,竹林間的風很濕潤,鳥兒的叫聲也清脆。皇兄很喜歡這間山莊,他喜歡帶新納的女人過來。喝酒聽戲沉溺美色,是皇兄的人生樂趣。低頭苦笑,腳下生出涼意,略微停滞片刻,忽聽遠處似有女子歎氣。
“哎…”飄忽的聲音在林中回蕩。
凝目望去,一陣風掠過,夜色攏起薄霧,如煙霧般的身影一晃而過。我示意卓芳不要動,他也看見了。難道在這裡也能見鬼,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側影很像南宮雲羅。除去禮樂局和萬家莊的鬼魂,南宮雲羅也要纏着我嗎?為了什麼,難道因為我害了她的兄長?
“哎…”又是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