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鹿山莊住過兩月有餘,我才有閑暇時間把受困萬家莊以及之後一路上京的細節寫信告訴母親。不出意外,母親的擔憂與不滿躍然表現在回信上,意外的是,她竟然花費同樣多的筆墨為王玫鳴不平。大王将軍留守邺城是為保護她和萍萍,他每日煮貝母和桑白皮給她治咳喘,又粉刷發黴的牆皮。那些事我都做不好。我扔下她跑去萬家莊,把她擔心壞了。好不容易得到平安的消息,那天郭池匆匆回城,卻不問青紅皂白将照顧她的幹兒子給下獄了。
我把信遞給郭池看,他拎起信紙對準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睛,冷笑說:“就是看在老夫人的面上,才留他一命。”
“他不在獄裡了,”我告訴他,“母親叫人放了他。如今他無職無任,你猜他會去哪裡?”
郭池很驚訝,邺城大獄守備是他的親信,竟然沒人通知他。這個消息是王珒遞給我的,他說老夫人費勁籌謀解救大王将軍,他覺得不必阻攔。
郭池很不高興,悶悶不出聲,憋了許久後瞅着我:“老夫人的事就罷了。王珒什麼時候開始給你遞信了?”
信的末尾,母親提醒我,九鹿山莊是舊朝淫靡之地,聖上命我安置在此處,顯然不懷好意。
原來山莊是淫靡之地。怪不得窗棂外柳條橫擺,杜鵑爛漫。春意正濃,從小溪地吹來的風溫潤又清甜。合上母親的信,又揭開王琮的信。他留在萬家莊養傷,每隔十日給我一封信報平安。昨日又收到一封,他報知他已啟程來京都。
這日天空飄起細雨,我坐在回廊上拿黃米喂鴿子,忽聽見門外的車馬聲,以為是萬家莊的馬隊到了。進門的卻是前橋閣遣來的信使,婁柱塵想同我商議貶黜阮同煙的事,後日初九,逢前橋閣開閣廷議,所以請我也去聽聽。
“初九聖駕禦臨。廷議結束後,望與殿下協商廬江之事,毋枉毋縱。”
合上信箋,内官交代完後天的行程,又擡進一籮筐菱角。菱角是大寶愛吃的,于是我讓他去後院見一見大寶。
王琮是午後才到的,随行帶來幾隻鹌鹑野鴨子。一行人吵吵嚷嚷,引得郭池和一班人都湧去看熱鬧。小冰從車上跳下來,走兩步脫離吵嚷的人堆,擡頭張望門洞上的匾額,随後目光流轉,很快捕捉到連廊盡頭的我。
天氣很暖和,她也換上薄衫長裙,雨後晴空的顔色很适合她。大門口有片翠竹,她就挨着濕漉漉的綠竿,見我走近,旋即移開目光。
“你怎麼來了?”我問她。
她抿一抿唇,随後說:“姑奶奶病了,我來京都看看她。”
“原來為了走親戚。”
王琮瞧見我倆正說話,連忙撇下衆人走過來。
“公子,我來信問過幾次,該把人往哪送。”他一臉無奈,鼓着腮幫子,“你也不說怎麼辦。如今她硬要跟來的,我也沒辦法。”
幾個月不見,他倒長胖了。
我微笑說道:“養得細皮白肉的,手腳也利落。沒落下其它病吧?”
王琮嘿嘿笑:“皮肉傷不算什麼,就是一隻眼睛壞了。你瞧,遮住另一隻就瞧不清楚。不過嶽父說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他斜眼睨着我,表情很誠懇。
“我想順路的事,就把小娘子一塊帶來了。”
在心情平複許久後,我意識到同女子較勁很傻氣,于是就問小冰,要不要住下來,山莊很寬敞,空屋子也多。
她不似剛才那樣矜持,烏溜漆黑的眼睛直視我:“多謝殿下的體諒和成全。”
大寶看見一籮筐菱角,就想回家同父親住,他把菱角和整理好的屋子留給小冰。臨行前,小冰對他說:“好孩子,不要告訴别人見過我的事。”
大寶困惑不解,三姐姐死而複生,難道不該盡快告訴親人們嗎?
當時我也在屋内,斑駁的銅鏡裡,她的臉仿佛劃過兩道淚痕:“親人也分很多種,有一些巴不得你沉在海裡。”
這回她再次出現,比起之前對我坦誠許多。晚間坐在燈下剝菱角,她告訴我,明天想去鎮國公府看她的姑奶奶。
“我同你一起去,”我說,“反正元老師一直讓我去拜訪綿水夫人。借這個由頭,你藏在馬車裡。如果有人看見,就說是我從邺城帶來的侍女。”
她低頭笑了一下。
“你住在京都幾個月,認識不少人。”她擡起頭,有些探索意味,“殿下喜歡自己的皇叔嗎?”
我與皇叔之間并不存在私心的喜惡,隻是權益平衡之下互相需要。不知是否能讓她明白,這與她和她叔叔之間的感情不同。
“他要殺我,是為坐穩中殿,異位而處,也許我也會這麼做。這與喜歡或者厭惡一個人沒有關系。”
幽深的燭火有些顫動,她側過臉:“如果你們相識多年,是很好的朋友呢?他為了坐穩中殿,想殺你,或者想禁锢你。殿下會報複嗎?”
我想我和皇叔之間不會套用這項假設,她明顯在感歎自己的家事。
“小冰,這要問養大你的叔叔。你最了解他。他會不會報複,你心裡應該很明白。”
扳開堅硬的菱角,裡面是柔嫩的果肉。能敲開硬殼,包容純白柔軟的心,我想那位南宮氏的家翁不該是見識淺薄的人。
她闆起臉:“少揣測我的叔父。你們家的人都不如他。”
我心中挺高興,拿走她手指捏住的果心。她難得同我講心事。
第二日早晨,我命人去鎮國公府送拜帖。中午出發時,細雨又綿綿而下。鎮國公府沒有派人來引路,在城東兜轉幾圈,還是小冰憑記憶找到大門。
“現在是暖春,門口沒有臘梅了。那年我來做客,紅梅開得真好看。”
不止沒有紅梅,連院裡的老樹都剪斷枝丫,春天原該出芽的季節,這片地到處皆是光秃秃的頹敗。門口的老奴等我報完名字,就踮起腳朝裡走幾步,喊道:“春大姐,他們到了。”
接着走出來一名挺粗壯的婦人,頭發用包巾束至腦後,袖子卷到手肘,像是廚房幹力氣活的傭人。
“快啊…快讓客人進來。”婦人招呼着。
我回頭看一眼小冰,她搖搖頭,表示自己不認識眼前的人。
“我們來拜訪綿水夫人。”
那婦人笑道:“我知道,她就在裡面。你們進來說話吧。”
郭池将馬車交給老奴後,又沿圍牆轉一圈,随後跑至大門,确認問道:“這裡是鎮國公府吧?”
“是啊。”女人和老人同時點頭,又指了指前廳上方一塊掉漆的木匾。
金戈鐵馬三千裡,安邦定國。
豪言壯語的木匾下方卻縱橫擰上幾股麻繩,衣服褲裙還有被褥全挂在繩子上。
那女人自顧自說:“上午還有日頭,本來想曬曬東西。誰知好死不死,這會兒又下雨。”她一邊說,一邊拍厚厚的褥子,弄得前廳都是飛塵。
小冰扯扯我的袖子。我剛要開口,女人就說:“你們徑直去内堂吧,在這裡杵着吃灰呢。”
内堂很安靜,細雨滴滴答答落在天井。檐廊進口很深,翻起的檐口上有幾隻形态各異的麒麟,烏沉沉的天空,有個老夫人縮在藤條椅裡。她瞅着眼前的雨簾子,我們走到三尺之内,她也沒發覺。
我微微颔首,把自己的身份說明,接着向她問候,又問候死去的老将軍。越說越慢,她根本沒在聽。這座恢弘大廈内沒有人聲,落水回漩,時間是靜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