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解開風袍,蹲在老婦人眼前,輕輕喚一聲姑奶奶。老人似有所動,目光逐漸聚焦,她擡手摸了一下女孩的眉眼,然後脫口而出:“雲羅?”
小冰接住她的手,焦急地問:“姑奶奶,你不認得我了?”
于是老人觑眼又看,過了好一會才釋然笑道:“原來是小月。你很久沒來看我。”
小冰不啃聲了。老人捧着她的臉瞧了好一陣,又把她摟在懷裡,咿咿呀呀吐着含糊不清的聲音。小冰再也沒有說話,老人緊緊摟住她,她就紋絲不動地跪着。
我又回到前廳。此行帶來些随禮,郭池從馬車上将一筐野雞野鴨搬進來,看門的老奴跟在後頭,遇見彈褥子的婦人,幾個人正說得熱鬧。
“依我說,不如帶回去。”婦人瞧見鬧騰的飛禽,就皺皺眉,“這家裡的人也沒閑工夫弄這個吃。老的吃不動,小的也不知飛哪兒去了。留我一個孤鬼,還得伺候一大家子。”
還有茶葉鮮果留在車上,郭池又去拿了。婦人見我走出來,就問:“這麼快瞧完了?跟你進去的小娘子呢?”
我就說:“她陪着老人家說話呢。老太太挺喜歡她,拉住不肯放。”
婦人嗤笑道:“胡說,老太太專挑人發脾氣使性子,必是纏住你家娘子,不肯放出來。”
為何國公府空蕩蕩的?腦中浮起元丞相府的花團錦簇,挪幾步便有鮮豔的臉兒朝你笑,就問:“怎麼不多留些人陪陪綿水夫人?”
那婦人停頓一回,朝我冷笑:“花開花落皆有定數。如今這樣,家裡還是清淨些好。”
竹籠内的雞鴨咯咯直叫,撲騰幾下,鴨毛都飛起來。婦人拿起掃帚清理,連說幾聲這石闆路早上剛灑水弄幹淨。恰好郭池又懷揣包裹進門,水嫩嫩的鮮果蹦出來翻滾一路,把這位大嫂子惹得更生氣。
我隻好尴尬沿台階站着,郭池撿起摔爛的果子自己吃起來。
婦人将我上下一瞧,自從踏進她的地盤後,頭一回正眼打量我。
“儲君榮歸故裡,京都早傳遍了。我們家不愛湊熱鬧,不拜見也不奉承。”她一手叉腰,一手舉掃把,“不承望殿下如此深情厚意,人到禮也到。祠堂裡的先人瞧得明白,将來定會保佑東宮順利接位,大富大貴,大吉大利。”
聽她的語氣,不像下房裡霸道的傭人,倒是國公府的主人。
郭池邊啃桃子,邊朝我翻眼,似乎在說:你瞧瞧,白獻殷勤。
趕來的老奴将雞鴨放去角落的木栅欄裡,又提水将石闆清理一番。婦人見我倆還站着,轉身進屋拿出兩隻厚墊子,又端出一盤紅豔豔的梅子。
“屋子裡頭太亂,兩位在廊下坐坐吧。”
撿起一顆楊梅,又酸又甜,滿口生津。
婦人又說:“殿下不要怪我說話粗糙。這兩年老太太不沾葷腥了,家中生出變故,她人也瘦胃口也差,腦子也糊塗了。你的心意她是知道的,隻是從前的綿水夫人再也回不來了。”
我往内堂瞧一眼,剛才小冰跪着,消瘦的下颌也格外顯眼。在邺城那會兒,她還得強顔歡笑,如今她也懶得笑。來國公府的路上,要麼閉目養神,要麼支着頭想心事。
這一老一小摟在一起,不正如扯開傷口再疼一次。我起身去找她,她已從内堂施施然走來。
“哎喲…”嚼着楊梅的女人說,“怎麼哭過了?”
她又打量起小冰來。小冰的确哭過,但臉上的淚漬早拭去了。
“你們怎麼服侍的?”她沉下臉,對滿臉驚訝的婦人訓話,“這宅子弄得枯黃破敗,窗棂案頭也不抹灰,茶水湯水也不齊備。别以為家裡的男人不在,你們就騎到老人頭上作威作福。不會伺候或者不情願伺候的,大可從門裡走出去。不要拿着國公府的錢,兩腿一蹬跟死人似的。”
那婦人未聽完,立刻拾起牆邊的掃帚,怒目圓睜:“小賤人,你說誰是死人?你端起架子教訓誰?這是我家,裡頭的是我老娘。我愛怎麼伺候就怎麼伺候。”
她又指着我:“你…看在你的面上,帶上她立刻走。不然我轟她出門。”
擋開那柄張牙舞爪的掃帚,我對小冰說:“老夫人為失去至親才那樣憔悴,你不也這樣嗎?這同大嫂子不相幹。”
小冰也上下打量一下婦人,擰着眉頭問:“你真是她的女兒?”
卷起袖管,頭發氣淩亂飛舞的國公府大姐說:“我生在這兒長在這兒,又從這裡出嫁;倒是你,你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副當家主母的模樣來教訓我。”
當家主母扯了扯嘴角,勉強相信了,又忍不住說:“嬸子,論理我不該說。可你把日子過得太邋遢,不過幾個人幾間屋,收拾幹淨能費多少功夫。藤條椅上的灰鼠墊也該曬曬,牆角的綠葉子也該潑潑水。案頭上的幾件泥捏小人呢?怎麼不擺出來,姑奶奶最愛看了。”
在春大姐勃然大怒之前,我把小冰攬到角落。郭池忍不住笑,另一邊的老奴适時喊道:“有人叩門呢,是姑爺回家了。”
門栓劃拉一記打開,走進一個男人牽着小姑娘。門内的春大姐正高舉掃帚,男人一眼瞧見,也沒顧上我們,就順口罵道:“今天原本聚着氣能赢一回,哪知最後一把糊了,十兩八兩的泡湯。剛到家你又要掃我出門,真晦氣。”
他歎着氣,手指頭轉着兩枚篩子,袖口一片油漬;一旁的小姑娘挺機靈,覺察到門内站着生人,不過母親滿臉含怒,她就沒搭理我們,徑直跑進屋,邊走邊喊:“阿娘,我餓得緊。早些吃飯吧。”
這樣的場景并未緩和小冰尖銳的苛責,或者春大姐的怒火。男人還轉着篩子,他順口問問來客是誰,得到回應後,靈活的手指把篩子轉飛了,直接飛到小冰的裙袂上。她冷豔的臉更輕蔑,而春大姐的怒氣不知該對誰發作才好。
我們要告辭了,我叫郭池把小冰帶上馬車。
“殿下,殿下請稍等…”
隻剩我一個,春大姐的男人瞬間将衣袖領口整理好。
“小官金士榮,參見殿下。”他擡起頭,靈活的手指和靈活的眼珠子,如抛出的篩子那樣轉動,“早聽說殿下回京,可惜無緣相見。今日…殿下如何會到國公府呢?小官事先不知曉,太意外了。”
我早晨送的拜帖,可能他已經去賭坊,自然不會知道。他竟是朝廷的人,我更意外。
“國公爺是我兒時就尊敬的人。長途漫漫回到家,自然要拜訪一回。”我說,“不過,老師沒說過國公府裡還住着金大人。”
對方笑道:“丞相如何會記得我?十多年我都派職外任,去年年中才調回來,如今留在刑曹領個虛職。”
“怪不得,”我随口說,“如此也好,你留在京都可以幫忙照顧綿水夫人。”
“那是自然。”他微微擡頭,瞥見角落内咕咕直叫的雞鴨,随後緩緩說道,“誰也不敢怠慢嶽母大人。不過老太太的病本是内心郁結,除去湯藥,兒孫常伴才最要緊。”
我撿起地上的篩子還給他。春大姐走上前來,将篩子收走,随後冷笑道:“見了外人能說會道,見到我們就成啞巴了。母親還指望你的孝順呢。”
金士榮并不回應妻子,朝我含笑問道:“内子粗鄙,實在冒犯了貴客。剛才瞧見她揮起掃帚打人,不知是否傷到殿下了?也不知為何起争執?”
我突然想起王玫也是好賭之人,也是極會審時度勢之人。他同他粗鄙的妻子不一樣。
“母親遠在邺城,故而命女使與我同行問候老夫人。”我也緩慢說道,“不巧同大嫂子起了口角,但不為任何大事。希望金大人能明白,令大嫂子消消氣,将小事化了。我此行低調,隻為悼念遠去的國公。”
小冰要有明确的身份,才能長久留在我身邊。這樣随口胡謅的話,是瞞不住京都的清貴或者蝼蟻。
對方卻随即領會,避重就輕:“殿下說得嚴重。内人的脾氣你也看見,今日的事,等到明日她就忘了。”
他将我送到車上。
“如果有時間,請殿下常來走走。老夫人常盼着年輕人與她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