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郡主府撲面而來的香粉氣令人暈眩。
我從沒見過郡主本人,對于永昌城也很陌生。進城時,集市上用玫瑰模子蒸出來的油糕散着香氣,大寶一定要下車買兩塊。我拿起嘗了一口,固然玲珑又新奇,可多吃幾口就乏味。一路車馬川流,接到元老師就略遲片刻,他伸手一拍大寶的腦門,命他不要尊卑不分又耽誤我的行程。
于是我問起永昌城的位置。原來是西南邊陲靠近瀾山河的藩地。
“前幾年戰亂,藩地的事無人管,不同部落分食不均吵鬧起來。其實這事原該闵滄波去管,中殿倒為此花費許多心血與精力。幸好如今禍亂平息,一會兒見到闵家小少爺,再讓他與殿下細說那邊的事情。”
闵滄波是何許人?難道如西北大營一樣,他也帶兵駐紮在西南邊陲?
元丞相說:“并不一樣。闵家人幾世幾代都生在當地,舊朝時受過中原封王也有爵位。那邊群落繁雜,吃住習性同我們不和,所以不常往來。這位闵大人,年輕時在京都住過幾年,老主賞識他幹練,就将郡主娘娘配婚。婚後在五條街上置了宅子,就是前面的安福郡主府…”
我望了望外頭灰舊的長牆。
“沒過幾年,藩地的老王爺去世。老主就命他們夫婦兩個移去南邊。”
我順口問:“那為何小兒子留在京都?”
很快馬車行至大門,從車上一躍而下,兩幅耀眼的大紅喜字躍然眼前,紅綢子纏繞門楣,剛才談論的男子立在一片喜慶裡。看起來與我差不多年紀,自報姓名闵惠和。惠與和,我體味着這個名字。特意同他攀談兩句,從他身上找不到瀾山河波濤滾滾的氣勢,他又執意尋問我喜歡水磨調還是花鼓戲,頓時減去一半的興緻。
真實而華麗的郡主府這才映入眼簾。到處卷起湘妃色的紗簾,有人撩開薄紗,輕浮的香迎面撲來。剛才闵滄波的故事被這股浮香卷得無影無蹤,我忍不住打了噴嚏。
元丞相忙于應酬從大廳迎出的客人。大寶跟在身後,附在耳畔同我說:“瞧瞧這郡主府,金盆玉器擺得跟翻起浪花似的,比父親家還浮誇。”
他皺一皺自己的鼻子,不屑說:“單哥哥,人家留在京都可是享福的,從小當花瓶似得養大。你指望他同你談論兵器刀劍嗎?”
我回頭瞅他,他倒是刻薄起來,看來很不喜歡這個地方。闵家公子将我們往裡引,明亮刺眼的大廳他不喜歡,曲折漫長的回廊也不喜歡,蜂蝶亂舞的花園更不喜歡。陽光明媚,初春的花苞含羞帶怯搖擺,他都不喜歡。
那時我們已經逛到花廳。幾個女人正查看布置的桌椅茶爐,闵惠和招了招手,有兩位女子朝我們走來。走到離我三尺遠的地方,十分文雅地行禮。
“周娘子安好。”同行人對我說,“這位是丞相府二公子的夫人,這次茶會多靠她幫忙張羅。”
周娘子三四十歲,瘦長臉上有隻挺好看的鼻子,鼻翼兩側散開些雀斑,目光沉靜舉止穩重。我突然想起元老師家的幾位公子,那天在京都城外的長亭見面,他們都哭哭啼啼的,腰杆兒都沒眼前的婦人挺得直。
正想說幾句,另一名女子卻更奪人注目。不同于丞相家的女眷,她很年輕也很貌美。我想起元老師提過,闵家公子娶了婁柱塵的女兒。如此說來,她算是大寶的半個姐姐。
“啧啧啧…”身後的大寶吐氣,仿佛眼前的花顔月貌礙着他呼吸了,“花面蛇!”
女子聽見了,粉嫩的臉皮抑制不住顫動。
“殿下,”闵惠和沒聽見,隻管殷勤向我介紹,“這是我家娘子。頭一回辦事,她也跟着學呢。隻是不清楚殿下喜好如何,昨日她擔心隻在花廳吃茶,怕薄待貴客;如果想熱鬧些,後面的鞠場可以搭個戲台。”
“單哥哥,”大寶拉着我,“我們走,去花廳吃面果子。”
面對钗環精緻的女子,我也心中尴尬。走開幾步,後方傳來壓低後的尖銳細聲。
“小雜種!”
縱然對深閨女子沒多少好感,可花廳内的應酬更不輕松。戶曹的主事官胡亂稱頌我一通,眼珠和算盤珠子一養亂轉;更多的人送來溢美之詞,随之而來也有殷切期盼的眼神;我被那樣的眼神包圍,脖子後面沉甸甸的;汾陽殿的大哥哥竟然還活着,他自幼無法站立,他也稱贊我英武骁勇,後背更難受了。所以當皇叔指着那塊長形操場說比試比試,我才長籲口氣。
“蹴鞠怎麼玩?”
随即遭到元丞相帶領衆人反對:“那些撸袖子挑腳的粗俗活動,今日不宜進行。”
皇叔笑着說:“老師,今日可是儲君回家的大日子。頭一起興緻就叫你毀了,往後再見就更掃興。”他朝後一瞧,叫人把蹴鞠場布置起來,又把遊戲規則同我講清楚。
“把你的人叫進來吧。四人組一隊也夠了。”
今天我隻帶了郭池和大寶,喬叔叔留在山莊看守。大寶巴不得上場玩球,使勁朝我使眼色。我點點頭,他雀躍蹦跶過來,又怯怯瞅他父親一眼,随即躲到我身後。
皇叔哈哈一笑,退掉一名羽林衛,叫闵惠和過去湊數。
郭池虎虎生威地走進來,一瞧見衣卓芳,兩人大眼瞪小眼。不過他沒明白那隻圓溜溜的球有什麼好玩的。他早就預備好長刀,再和羽林衛比試比試。
元老頭一瞧鋒利的刀刃,連忙說:“陛下,我家的兩個小子也來了,不如讓他們陪着玩。”
皇叔明白他的用意,并沒有反對,指着站在遠處的元老三和元老四,叫我先選一個。我皺眉看看他們松散的筋骨,兩個一樣差。于是随便點一個。
綠茵茵的蹴鞠場很快清空幹淨,東西兩側各支上兩樘木制小門。郭池已經同卓芳滾在草地上往來奪球,兩手兩腳全用上。卓芳就咿咿呀呀喊:“賴…賴皮。”
春風和煦,不止文官清客,郡主府的男女老少都聚齊操場上。平康王說:“我也不能玩,不如給兩位計分。”
皇叔瞅我一眼,我當然沒意見。随即卸掉外衣配劍,發現皇叔在小腿多綁上一層厚麻布,就依樣畫葫蘆給自己也綁上。
操場邊上,婁柱塵收斂着神情,對兒子和女婿細細交代些什麼;元丞相則有趣多了,大聲教訓起兩個兒子。
“護着陛下和儲君,别叫他們受傷了。”
“不用管誰赢誰輸。”
正逢午後春光明媚,衆人既興奮又緊張。皇叔接過球,在飄動的彩旗之間,突然朝空中說一句:“如果你赢了,中殿讓給你。”
我相信很多人聽見了。朝後望去,婁柱塵忍不住抽動眼皮,而元老頭的鼻孔瞬間翕攏。
我追上去,感覺自己的背有點僵硬。突然球已抛出,衣卓芳仗着身手矯健,很快控住了球,三兩步繞開郭池,而大寶根本擋不住他,眨眼之間球已入門。平康王敲了一記鑼鼓,左方的花架插上一根柳條。
郭池使出蠻力擠開元老三,趁着衣卓芳飛奔而來,朝我的方向望一眼,卓芳以為他要将球傳給我,就向右方撲來,誰知郭池向左一晃,将球踢出一道弧線,正好落到大寶腳下。大寶剛要擡腳,皇叔已在他身旁,一提腳将球撥走,把大寶氣得哇哇叫。剩下元老四不敢阻攔,皇叔便一腳将球送入門洞。
左方的花架又上一根柳條。因為此球是聖駕踢入的,衆人都熱烈鼓掌叫好。
第三局開始,郭池把球傳到我腳下。我持球左右搖擺,卓芳生怕受騙,又見郭池和大寶一左一右站着,猶豫間不知我預備向哪邊踢。我把球挑得高高的,越過他頭頂向前飛出,自己随即朝前跑,哪知卓芳輕巧飛來,如影子似纏在身後。皇叔料到我的心思,已在前方等着卓芳把球截下。郭池和大寶還未趕到,近處隻有元老四。我隻好傳球,他木楞楞地接過球,跑兩步和他兄弟撞在一起。那隻球反彈朝後滾去,灰溜溜地又滾進門洞。
我喪氣極了。郭池連喊這個不算。平康王敲一記鑼鼓,命人再插一根柳條。這樣我就輸給皇叔三根柳條了。
婁柱塵命府中的小厮上茶水。吃茶間隙,元老頭笑眯眯地說:“小殿下頭一次玩這個。聖上可要讓讓他。”
皇叔似笑非笑:“這個怎麼讓?我還未用全力呢。”
我突然意識到什麼。在今日鋪成堆的贊譽後,再讓我丢個臉,這樣會讓他很高興。
“還玩不玩了?”他問我。我點點頭。
這玩意兒和排兵布陣有些類似。我讓郭池待在前方,又讓大寶蹲在後方攔截。
“皇叔,衣大人的輕功太好,他若老是飛來飛去,比賽就有失公允。”
對方點點頭,命令衣卓芳不能用武功,也命郭池不能伸手搶球。
我又對元家兄弟說:“你們若是再和稀泥,就換人上場。戰場上領了軍令不執行,可是殺頭的罪。”
那兩人對視一眼。我瞬間把球帶出,朝後推給大寶,大寶很機靈,卓芳和郭池已攪和在一起,趁着我起跑的時刻,就一腳将球踢到空中,皮球漸漸朝闵惠和飛去。
整個蹴鞠場隻有他無人問津,我看皇叔也忘了他。球朝他飛去,我已擋住他不知所措的臉,擡腳停球,門洞就在他身後。我側身繞過,一腳将皮球踢進洞口。
大寶和郭池歡呼起來,遠處幾位觀看的老頭也緩緩點頭。平康王的鑼鼓又響了,這下柳條是插到右邊,屬于我的花架。
皇叔也笑了笑,叫闵惠和把球給他;我忙叫郭池後退,盯住一旁伺機等待的衣卓芳。可是對方連人帶球如風中的箭朝我飛來,我瞅注時機把球挑上空,同時和皇叔撞在一起。
“哎喲…”不知誰在叫,似乎是許多人的唏噓,“小心啊…别弄傷了。”
我倆互不相讓。幸虧剛才綁上厚布條,不然剛才他蹬我那幾腳可真夠受的。火氣和血性都湧上來,我也蹬回去,上半身用蠻力将他擠開。他分毫不讓,長年坐在中殿同前橋閣打交道,他沒和那班文客那樣柔弱。我倆都氣喘籲籲,突然元家兄弟磨磨蹭蹭挨過來,和事佬來勸架了。我瞥見郭池恰好擺脫衣卓芳,就用大力将球踢至元老四的胸口,皮球反彈後朝郭池飛去,郭池順勢一撥送給大寶。大寶輕松把球踢進門洞。
這回除了大寶,沒人歡呼這記精彩的進球。同時操場一片寂靜,元老四捂住胸口,同他兄弟蹲在地上喘氣。我汗流浃背,想起那句朝天空吐出的賭注。而皇叔站着幾尺開外,微微笑着。如果我赢了,他真會把中殿讓給我嗎?回頭望向操場外,元老師急躁地推開圈凳,執意自己持着拐杖伫立觀望;婁柱塵的臉色也不好;其餘人擔憂的神色更明顯,胖胖的戶曹主事拿起帕子拭汗,鄭未薔則搓起雙手,走到婁柱塵身後嘀咕兩句。
我把球扣在腳下,皇叔的臉上還挂着遙遙笑意。衆人的靜默讓我瞬間遲疑,這時平康王的鑼鼓又響了。
“還未分出勝負呢。”他轉過輪椅,目光注目着我,“殿下再不開球,就當作認輸。”
我一腳将球送給郭池,卓芳瞬間出現截球,跳起來頂向後方。我和皇叔同時向後跑,皮球空中劃過,落在大寶和闵惠和的中間。我截住皇叔的去路,示意大寶去搶球。
皇叔朝我笑道:“你猜他們希望誰會赢?”
我恍然明白,其實衆人不希望我赢。衆人希望的是一切維持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