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從封地回來的那年,對于千裡之外的南嶺能夠闖入瓊華宮洗劫,實在百思不得其解。那隻是一塊山丘與叢林的彈丸之地,每年夏季朝貢些甜膩的瓜果,來人會求賞内造的絲綢錦緞,然後在京都的集市逛一圈後心滿意足離去。南嶺才養了幾千兵馬,他們養馬隻為取樂,他們的主君胸無大志。在我的印象裡,那塊手掌大小的丘陵地早晚會并入中原的地圖。
在中殿待了一年後,越發肯定自己的判斷。能夠傷害你的并不是遙遠,聽起來兇猛的野獸,而是手邊的木刺,或是腳趾頭上的爛瘡。封地的冬天非常寒冷,有一年我寫信給皇兄,索要幾顆内造的保胎丸。可信未到皇兄手裡,前橋閣的一位執書官寫的回信,西州的戰事耗盡内庫,京都人人憂心如焚,恭王當自勉自重。随信附送一包草藥,送到北海時包裹散了,隻剩下寥寥的碎渣。當時王妃懷着綠桃,看完信後自責不已。而我懷揣純真的夢想,竟然又寫信去京都,想助皇兄去西州殺敵。石沉大海。後來王妃因為生産去世,我在飄雪的北海更孤獨。直到慶禧十三年的冬天,前橋閣再次來信,皇兄彌留之際,他們催促我去中殿與他告别。
縱然能燒的都燒了,中殿還是無比奢華,整塊大理石砌成的地面清理得很幹淨,渾然天成的美,隐藏着往日光輝。後院小榭有一方小巧玲珑的湯池,開鑿成兩個半圓形狀,俯視像隻扁平的葫蘆,四壁皆為青白玉石,溫熱的泉水湧進來,籠起暧昧的水霧。水霧彌漫我通紅的眼,皇兄在這方湯池裡做過什麼。離開京都的那年,後院隻是父皇小憩的地方。留守的幾位近臣同我講述運輸玉石和引水的不易,又陪我在内廷遊走幾圈。後來,我把皇兄留下的這些近臣全部罷黜了。
那件事帶來的震蕩遠超乎想象,不過我并不後悔這樣做。不拔掉腳上的膿瘡怎麼疾步向前。于是,報複開始了。當時我無權無勢,隻是擺在中殿的一幅吉祥如意圖。在能夠舉手反擊前,我就中毒了。有一晚茶水房端來一盅翠玉,嫩嫩的葉片漂浮,浮起淡淡的香。
我一直忘不了那盞茶的味道,從此對陌生的茶香很敏感。面前的少年卻不同,他在南嶺沒遭受過暗算麼?他把同樣的茶水一飲而盡,就如同我當年那樣。他像塊粗糙又堅毅的岩石,目光專注,渾身上下沒有多餘的裝飾。他身後的随從,除去喬三虎懂得跪在一旁領罪,其餘的都如南嶺荒野長出來的傻大個,擠在大都府狹窄的書房裡左顧右盼。
于是我瞅着喬三虎,他領二品軍銜原該駐守邊疆,如今同這個小孩一起胡鬧,是為逼我讓位嗎。
站在面前的男孩立刻回擊:“皇叔,我走到此步,可是你逼我的。”
我笑了笑,逼你又怎樣?你不是生龍活虎,活得好好的。我告訴他,他要麼回東宮,等我死了,再把位子讓給你;要麼現在就滾回邺城去。
男孩緩緩說道:“若回到東宮,隻怕活不到皇叔的壽數。”
鄭未薔輕輕移動門頭,探身尋問是否要添茶水。他見我倆心平氣和坐着,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又端進來幾盤小食。
“這是我夫人現做成的,”他滿心想添置些溫和的氣味,“小殿下,挑一塊嘗嘗。”
單立果真挑一塊撒了糖霜的糯米糕。他猶豫了,看我一眼。
鄭未薔會意,也托起一塊送至我的面前,軟糯的白糕熱騰騰冒着傻氣。
我指一指盤子裡頭:“當年我剛入中殿,就中過劇毒。”
男孩送到嘴邊的筷子停擺了,他身後那個最高最傻的大個子随即拔出刀。卓芳瞬間翻身跳進來,一手按住他的刀。
“别…别…輕舉妄…妄動。”
“你閉嘴。”大個子推開他,兩人一較勁,狹窄的書房容不下蠻力,一排書架打翻了,幾件擺飾哐镗哐镗往下掉。
“哎喲…陛下!”鄭未薔大呼,“平白無故你吓唬他做什麼。”
他是病糊塗了,竟然埋怨我。
“所以我最恨毒藥,”看着略帶驚訝的男孩,“也絕不允許别人用它。”
男孩不甘示弱:“可皇叔卻允許羽林衛暗箭傷人。”
吃完後,我倆拿水漱口。他似乎預料到此刻是交換條件的時候,濃眉下的目光愈發專注。
“我允許你在京都住着,也保證不會再有暗箭。”這條南嶺回來的小狼不是普通的利器能殺死的,我饒有興趣地審視,“但是你要退兵回去。”
他微動了眉頭,似乎不願意。
“他們是邊防軍,自然有邊防軍的職責。”我轉向喬三虎,“你可以問問喬叔叔。我傳給西北大營的口令也是安防邊陲,從不讓他們進京搗亂。”
瞥見他們之間交流的眼神。我有些慶幸,單立的運氣不錯,他選擇信任喬三虎,他不是弄潮拱火的人。
“單立,你在南嶺這些年,清楚知道南嶺的兵馬能力,有沒有想過當年為何會被擄去?”我站起來,擋在他們中間,“内耗最為緻命。如果此時此刻,有人告訴那邊主君,邺城邊防空置,儲君在京都忙着造反。那夥強盜又能沿洛水而上,跑來你的老家打劫一番。”
“不會,”單立被我的話激怒,也騰地立起身,“邺城留下足夠的人,洛水隔幾段便設置崗哨。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
這些年他也思索過同樣的問題,我心裡想到,他把屬于他的東西看管很仔細。
“至于你的喬叔叔,他殺了布秦通,縱然我私心可以原諒他,可要給羽林衛一個交代。”
男孩還受困于南嶺會随時突襲的設想裡,忽而聽見我又針對喬三虎,更為緊張。
“卓芳,”我朝後說,“你是羽林衛右督領,這件事你來決定。”
卓芳早已等不及,瞬間拔出腰間短刀,卻施力飛出刀鞘,幾下旋轉正好擊中喬三虎的臉頰,把他的牙齒打掉了。
喬三虎一聲不吭,擡頭望我。他知道卓芳的為人,卻驚訝我竟然會繞過他的性命。
而我示意他仰賴的儲君,希望他能明白等價交換的規則。
“皇叔容我想一想,”他不肯立刻屈服,“不過我保證,城外的軍隊不會給京都帶來任何内亂。”
我同儲君在大都府見面的故事以恰當的速度在京都流轉。過了十日,他差人遞口信給我,告之他願意退兵,隻留下親随百餘人。還有,在萬家莊俘獲的羽林衛不能還給我,他要送他們去邺城見識一下邊陲風光。狡黠的小子,我叫人去九鹿山莊暗查,瞧瞧到底他留了多少人。
可衆人都已知曉儲君要退兵,揣測我與他達成和解,京都蕭肅的氛圍消散不少,臨近春分天氣暖和,大家在商議要不要重開夜市。元老頭笑眯眯的,精神也健旺,每次廷議聲如洪鐘。他提醒我明日在安福郡主府有茶會,陽光如此明媚,聖上不如出宮逛逛。看他躊躇滿志的表情,我知道他把那頭小狼崽也邀上了。
那天晚上,回蕩的鬼魂又在夢裡飄來蕩去。我喝完那盅翠玉,嘴角開始流血,接着指甲縫也滲出血。很多隻手推搡我的身體,我撥不開那些手,一隻手會分解出十幾根手指。無數隻手指托起我的身體,把我托得高高的,我渾身淌血,遠處的戰馬疲累不堪,孤零零的旗幟飄在空中,鐵麒麟從來征戰四方。然後我就被扔出去了。
中毒時渾身的劇痛至今記憶猶新,夢裡也會重複這種疼痛。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中秋夜宴上,沉沉的冠冕壓住脖子,胸口翻騰着惡心。不知誰又鼓噪起發兵南嶺,反正人人不懷好意,每個人的臉都扯成奇怪的形狀。隻有阿志發覺我坐不住了,可那班樂師還在奏唱,于是我抄起手裡的刀扔過去,頓時惡血噴濺出來,不知道是我的血,還是他們的。
睜開眼,天色蒙蒙的發青。我想起那天單立為禮樂局辯解,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在說不該把無辜女子的鬼魂困在地陵。我知道這件事是我做錯了。想對我複仇的人躲在幕後,這班樂師卻拱到幕前。那場迷亂的夜宴上,月亮照不清人的臉,而憤怒卻溢出我的眼睛。我殺了他們,那一刻隻有血才令人感到安全。
第二天醒來,京都還是那個富貴享樂地。晌午時分,婁柱塵來請我,他把安福郡主府的宴客名單讀了一遍,随後安靜垂首站立。
“陛下,要帶上大公主嗎?”因為我之前提起過,想帶綠桃出宮見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