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一遍名單:“算了,小孩性子孤僻,不帶她去。”
坐上辇車,夢中的幽靈依然在心中回蕩,行車至半程,京都集市的喧鬧才漸漸染上顔色。街上的殘雪掃得幹淨,兩旁店鋪挑出元宵節燈籠,紅通通燈皮貼上金箔條,如今店鋪竟這樣奢侈了;鋪子中圓盤大的蒸籠冒出煙火氣,許多人不知在議論什麼,蒸籠裡必是些新奇吃食。怪不得前橋閣和大都府都籠絡我和單立和平共處。馬車颠簸幾回,随着人聲鼎沸和車轱辘轉動聲,紅牆綠瓦的安福郡主府到了。
婁柱塵的女兒女婿站在門前迎客。他的女兒打扮得花裡胡哨,笑起來就如母雞咯咯吵鬧。幾年前她們母女經常進宮獻殷勤,我倒無所謂宮裡多養個女人,可這位婁小姐的性情不好相處。阿志不喜歡她,後來這件事就漸漸淡去。去年秋天,安福郡主的小兒子到了成婚年紀,我暗示婁柱塵這是門不錯的親事。闵家小公子娶了高門貴女,就能在京都安心住下來。
“父親和兄長來信,他們一路回家很順利。”男主人二十出頭,舉止很稚氣,把永昌城的家書細細說給我聽。說完永昌城牆和地溝預備重新修築,又送附帶的圖紙給我看;又說供給的馬鞍比當地自制的好使,戶曹不敢敷衍他父親;等提及新建的菜園子被遊民踩壞,他新娶的娘子終于發聲。
“少提些無聊事。”她打斷他興頭的話,“平日羅裡吧嗦還不夠,如今在陛下面前也喋喋不休的。”
展望這座重新裝飾的郡主府,滿是婁小姐的香粉味。我瞥一眼婁柱塵,他的女兒一點也不像他;心裡好笑起來,皇兄的兒子也不像他。
“儲君來了嗎?”我問道。
“來了,不過剛到。”婁柱塵朝花廳示意,“大家都候着陛下。平康王和王妃姐妹都來了;小衡王爺奉旨去茅山,他差人送來十壇桑落;剩下的人儲君大緻見過面;女眷聚在内庭,小女有福,這回丞相家的少夫人幫襯不少。”
我随口笑道:“親嶽母不幫襯,倒是别家的主母來幫襯。”
婁柱塵不敢輕言,他女兒随即接口:“正是呢,請過幾次,家母也不敢來。如今隻在家潛心讀經,不多言不妄動,一心為陛下祈福。”
為我祈福?怪不得昨晚噩夢連連。
“不必為我。”我對她的父親說,“多念念經,真心真意超度師兄才好。”
婁姣姣變了臉色:“不敢。世叔不愛惜聖恩,又獲罪于陛下,家中根本不設南宮氏的靈位…”
正午的陽光讓她嬌媚的輪廓更清晰。真是個美人兒。
“那很好,”我笑道,“婁夫人真會教女兒。”
婁柱塵微垂着頭,我的笑意沒落到他眼裡。他沒糾正女兒的話,卻轉身對女婿說:“你嶽母的兄長是個體面人,同陛下又有師兄弟的情分。等雍州解禁,你帶媳婦去上柱香。葉落歸根,他的牌位本該放在那裡。”
闵家小少爺被這對父女弄得糊塗,妻子口中不屑的人,嶽父又提示他心存敬意。婁姣姣臉色蒼白,她父親居然叫她去雍州祭拜,美人偷看我的臉色,生怕我當場把她的頭顱剮了。
恰好這時元老頭也出來迎我,這個話題不必繼續,對面三人皆松了口氣。
“陛下,”老頭健步如飛,“花廳都布置好了,直接落座就好。”他又仔細找,“大公主呢?”
我搖搖頭,綠桃怕見生人,讓她在内宮待着吧。
“哎…”老頭很失望,“我帶來自家的女娃,正好陪她玩呢。”
想起那份宴客名單,就睨他一眼:“怎麼不發帖給鎮國公府?”
老頭連忙說:“發了,還叫老二媳婦親自去請的。那家老夫人是個剛強脾氣,說一不二的。陛下,等她氣消後再請來吃茶吧。也不用在場如此多人,也不用尴尬。”
聽這語氣,他壓根不指望綿水夫人會來。
“把新摘的茶葉嫩心送一份去。現在就去。”我眯眼笑起來,“元老師,國公爺在外征戰的那幾年,你在京都吃孫子的滿月酒。别越老越心窄。”
老頭摸摸油光水滑的胡須,也笑道:“陛下太看輕老臣。有什麼新鮮吃食,或得了奇珍異寶,不都頭一個送國公府嗎?這麼多年的規矩,我家牆角下的貓兒都知道。”
老泥鳅。我徑直往裡走。花廳三面的窗闆都支起來,初春新抽芽的鮮花一簇簇鼓着,新鮮明亮的春色。左側坐的都是男子,右邊的設座朝後退三尺,隔一簾薄紗,便是留給女眷的位子。每架案桌上都擺置茶爐茶具,也是初春的新綠色,手掌般大小,如此新奇精巧,不該是婁姣姣的品味。
單立站在這間精緻的花廳裡倒顯突兀了,捏着瓷杯品茗的斯文也不适合他。鄭未薔領戶曹的主事官給他認識,可他明顯對花廳外的校場更感興趣,隻得心不在焉地點頭。輪到文書院的盧老頭,他搖頭晃腦說起書來,少年的眉頭都擰作一堆。
他看我走近,就準備過來行禮,結果被推來的木椅子截停。那座木椅左右按着輪子,椅子裡的男子揚起和善的笑臉。
“好弟弟,還記得我嗎?”
單立有些詫異,能坐在輪椅上喊他弟弟的人不多。
婁柱塵已然走過去,關切尋問:“王爺,您瞧一切還如意麼?花廳的角門鋪好路,推椅可以直接上下。”
男孩攪動完記憶,突然感歎說道:“我記得,你是住在汾陽殿的大哥哥。”
“殿下,”婁柱塵微笑:“你還沒去給陛下行禮呢。這位是平康王,算起來他是你的從兄,今日按輩分也行個禮。”
“那倒不用。”輪椅中的男人苦澀笑起來,“他受困于外藩這麼多年,回來認親就不必拘禮。至少不必對我拘禮。”
感概于多年後的久别重逢,男孩一時說不出話來。當年我從北海回來,平康王也是這麼迎接我。推着木椅子,朝我和善地揚起笑臉。
那日春風和煦,單立對我做完三記君臣之間的叩拜,花廳中揚起的薄紗拂過他不修邊幅的鬓角。我微微笑了笑,命他起來。這項衆目睽睽之下完成的君臣禮,算作我正式認可他儲君的身份。元老頭居然眼角噙淚,婁柱塵也在我身旁抿了抿胡子。
“好了,明日起先學些内宮禮儀。經書國史會命人送去山莊,殿下要每日擇兩個時辰讀書。還有…”老頭嫌棄地皺眉頭,“穿戴儀容也是禮儀的一部分。不可随意随性。”
單立對着花廳外的地方空地,草坪上剛抽出茵茵綠色。
“皇叔,那裡原是馬場嗎?”他好奇觀望很久。
“那片地原來是玩蹴鞠的,不過也可以賽馬。”我睇他一眼,“一會兒比試比試。别叫人覺得,中丘的儲君文也不行武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