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志的靈位前又鋪了一層薄薄的灰。我拿手指輕輕擦着。我将她放在王妃的墓穴,将來等我入土,我們就能一起長眠。也許有感于單立的少年情懷,最近總是懷念自己心愛的女子。阿志死在冬天,臨死前她說冷得很。我也被抽走心中溫度,這些年落落寡歡。
宮人立刻進屋,将神龛内外都細細打掃一番。本來由玉溪夫人親自打掃,隻是這幾天她忙得很。
清晨時分,我又叮咛她:“别忘記焚香。那邊宮裡你晚上去一次就行了。”
阿娥本是王妃的陪嫁,默默跟随我多年。因為我更信賴封地的舊人,利害相關的事總交給他們去做。于是玉溪夫人就說,她得等到南宮姑娘退燒後,才能安心回來。
“奴家的淺薄見識。可不能讓她在宮中有半分意外。如果陛下和儲君為此争執,就是我的罪過了。”
如今滿京都都是單立和南宮氏的風言風語,究竟是誰傳播出去的。昨日已被鎮國公府糾纏胡鬧半天,幸好阿娥循循善誘,把卞懷東擋回去。
我不悅地擰起眉頭,待會要去前橋閣,老家夥們已經鼓着腮幫含着口水等我了。
“若是今天懷東再來要你放人,羽林衛會把他捆到大都府打五十棍。到時候你别攔着。”
阿娥微笑道:“不是什麼大事,叫他吃點苦頭也好。那位姑娘算是東宮内眷,怎麼能随意見外男。按禮制原是回絕的。”
東宮内眷,我心中冷笑,宮内的謠言已然散播如此。朝盆盂中吐了幾口,又接過濃茶,把口齒都清漱幹淨,理一理領口,大步朝前橋閣走去。
婁柱塵和元绉早已颔身伫立,連大都府尹都來了。鄭未薔開口就說,将南宮氏遺孤留在内宮,此舉不太妥當。
我拉下臉。她堂而皇之住在九鹿山莊,你們竟然一個都不知道,如何還敢成群結派來質疑我。
“婁大人,之前寶勤一直同儲君厮混,我已經不理論。如今他連這樣的新聞也幫忙隐瞞,還是他早告訴你了,是你故意隐瞞我?”
婁柱塵連忙跪拜:“主上明鑒,小孩家不懂輕重。臣下更是一無所知。如果早得知三小姐生還,便有十個腦袋,也不敢隐瞞陛下。”
元绉睨他一眼:“情有可原。那孩子原本瘋瘋傻傻,既不讀書也不領公職,這些年在外頭野慣了,将為人子為人臣的本分都忘記。這老父親一味包庇縱容,犯下大事又跑了,如今家宅不甯雞飛狗跳。陛下可憐可憐他們吧。”
婁柱塵明白我在懷疑他,一聲不吭,如一塊疊整齊的被褥,方方正正跪在角落。沒一會兒,鄭未薔适時解圍,還是将矛頭對準宮内女子。這位姑娘在家族傾塌後,居然悄無聲息盤踞于儲君身旁。其心思不純正,意圖更可疑。
“如果少全還有血脈幸存,老師和我都會欣慰。”鄭大人停頓一回,“隻是,這女子來路不明。如今謠言四起,殿下居然要娶她做儲妃…”
元老頭擺一擺手,忍不住打斷:“那隻是從外四路的宗親收養的孤女,少全根本不是她的生父。仗着少全的善心,野雞也能成鳳凰。陛下,還有更可笑的,那女子原給伏波将軍的孫子做過小妾,後來那孩子死了,她轉頭就跟儲君住進九鹿。這樣的女人若入東宮,那中丘在九州四海的名聲都毀了。”
我忍住笑意,這老頭越老越奸猾。他怕東宮又被南宮世家霸占,卻不願去九鹿得罪儲君,隻杵在前橋閣咆哮。
于是鄭未薔微微笑道:“既然婦德有虧,那更要不得。當務之急還是尋個清淨地方,将南宮姑娘從内宮挪走為妙。”
我瞅一眼婁柱塵,他依然把自己折成四方形。但是大都府尹是他舉薦的人,自然說的也是他的心聲。
“陛下,倘若這位姑娘留在内宮有任何差池,儲君難免怨怼陛下。臣等盡心竭力,都希望中殿與儲君融洽相處。萬事皆不可破壞得來不易的升平之象。”
我明白這是他倆内心真正的意圖。隻是,我與南宮氏還有一些事未了結。而這些事又不能與他們明說。
婁柱塵直起身子:“容老臣說幾句。這位三小姐與少全的感情同親生父女無異,她自幼性情偏執,如今家族凋零又無良人引導,隻怕…隻怕會移恨于陛下。留此人在宮中,會至主上于危險之地。”
元绉就冷笑:“怎麼?那丫頭還想翻天不成?”
鄭未薔接口:“婁大人說得在理。西郊有座庵堂,請陛下考慮是否給那位姑娘一個去處。京都的謠言我會竭盡所能去平息,東宮儲妃必須品性溫順,經世家推舉,一品老婦保媒。至于還在九鹿生悶氣的儲君,也要有人去勸和他。讓他盡早過來向中殿認錯。”
婁柱塵微笑道:“老師教導有方,自然是老師去九鹿。”
他們早就把對策想好。如今隻是跪在我面前演出戲。我自然不會令事事如他們所願,于是每一輪廷議,他們又輪番向我提案。這些年我早已熟悉遊戲規則,隻是不知遠在城牆外的儲君會不會喜歡。
令我意外的是,單立并沒有像少年那樣賭氣,為一個女人要讓全天下知道他與我作對。除去最初幾天的靜默,他幾乎天天趕來中殿請安。他生性并不多言,廷議時隻安靜坐在一旁。元绉稱贊他謙虛好學,廷議結束常請他去府中用飯。他沒有推辭,像是很願意去他家拜訪。有一次我留他吃飯,他竟然也答應了。
膳房端上幾道下酒小菜,我倆對面而坐。天氣熱了,內監将冰桶搬進屋。冰桶中心置一架内凹的小方台,四周用冰塊籠住,酒杯置入,霧氣散開,冰飲清涼可口。我叫單立也将酒杯放入。他多喝幾杯,故意克制的眼珠子轉起來。
“好孩子,恨我是應該的。”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恨不得長驅直入内宮,把自己的女人救出來。
“皇叔也不能關她一輩子。”
“前橋閣要把她送去庵堂。”我笑道,“可惜我沒那樣的善心,你若敢胡來,我就殺了她。”
他低下頭,隻回答是。
“不發脾氣麼?”
他依然低着頭:“發脾氣也無濟于事。”
我就嘿嘿笑起來。
“過幾天便是大暑,京郊小溪地的荷花最美。老丞相一直想辦場和解宴。九鹿觀荷是舊朝的風雅事,這些年我也未好好享受過。如今托你的福,大夥都過去玩幾天。我把三小姐也帶去。”
他擡起頭:“為何要帶小冰去?”
“聽說她在邺城能歌善舞,如今叫她去九鹿展露一回身姿,讓大家飽飽眼福,越香豔越好。”
少年用泛白的指尖捏住杯口。
“皇叔這麼做,有什麼意思。”
“是你不明白儲君代表什麼意思。”我把冰桶移過去,少年一頭汗,“儲君該服從君上,不是聽信路邊撿來的女人。你要分不清孰輕孰重,也沒有資格做儲君。”
拍拍手,內監将元绉放進來。他見我倆對飲,氣氛和緩,并不知之前的對話,就笑道:“我早說過,九鹿觀荷是個不錯的主意。天氣熱了,去小溪地散散心多好。”
消息很快傳播開。京都的世家多半願意伴架同行,一來元绉發帖衆人不敢不迎合,二來天氣暑熱,在家也煩悶無事可做。安福郡主府,衡王府以及平康王府很快将出行名單送來讓我批複,臨行前幾天,鎮國公府也說要同行。
隻是婁柱塵說他此行不去,理由是前橋閣需要留人辦公。這些天他沒精打采,兒子走了,老婆又會鬧事。我點點頭,命他留閣辦差。
大暑前一晚,玉溪夫人伏在耳畔告訴我,她有身孕了。
“隻怕不便陪伴陛下外出避暑。”她悄悄笑道。
我自然很高興,可她也提醒我不用太高興。想想幾年前的失落,如今不要抱太多期望為好。再者,單立已先入為主占據人心,前橋閣出要緊文書,都會随抄儲君一份。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我誰也沒告訴。”她身在宮中多年,是個乖覺的女人。
我點頭,誰也不用告訴。讓我好好想想怎麼辦。
“陛下,我瞧南宮姑娘是個可憐的女娃。沒有親人依靠,身若浮萍。”她依偎在我身旁,“這些天我總念幾遍放生經,好為咱們的孩子積福。”
我笑着告訴她:“福氣是掙來的,不是靠念經。”
第二日微明時分,宮門的甬道上已行駛整排裝箱的貨車。此行少不得獵鹿喝酒,于是獵具酒具一應拖走。等貨車拉走後,內監才開始裝飾辇車。還要等半個時辰的功夫,元老頭帶着媳婦點算行頭,一會兒平康王夫婦也在宮門等車,幾人便指着行獵的行頭議論幾句。很快元绉撇下他們,走至我身旁,喜兒也來了,攙扶祖父朝我行禮。
“這次幸苦你們家。”我見他支着木杖,行動蹒跚,又怕出汗後儀容不整,一直用帕子拭汗。
他又将跟在身後的内官叮咛幾句,同我感歎道:“可惜了,阿志姑娘不在。不然有她随行,我也能多放一顆心。”
我便笑道:“不怕,有喜兒呢。将來喜兒進宮做大管事可好?”
小姑娘養得如瓷娃娃,烏溜溜的頭發又如深色起伏的綢緞。
她爺爺讓她自己回答,小姑娘就說:“好啊。隻是宮裡太大,我怕管不好。”
我知道老頭在動什麼心思。于是笑道:“此行跟着我,漲漲見識。”
此行安排三天。頭一天主要在小溪地設酒宴,後兩天便去林中狩獵。單立帶衆人在莊園入口迎接,小溪地臨時支起一片竹亭,四面挂白紗遮光,内設案幾蒲團,兩邊各置燭台。小溪支流從竹亭間逶迤而過,夏荷開得熱烈,如绯色小傘支入溪流,淙淙清泉,垂垂欲滴。
“果然風雅。誰的心思呢?到晚間點上紅燭,酒香伴荷香。我可難得圖一回樂。”
單立便回答,這些都跟着丞相的主意布置。我想也是,他自個兒可想不出來。
“林子那頭圍住做獵場,明日請皇叔過去樂一天。”
竹林被東南濕潤的風吹得飒飒作聲,濃密綠葉波浪起伏,幼畜嗷嗷,雀鳥橫飛。正好有人送來一張弓,摸摸弓弦,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多好一張弓。”平康王看見後,也笑道,“小殿下看着眼饞,不如皇叔給他試試手?”
睇一眼小殿下,就說:“明日狩獵赢我,弓就送給你。”
單立卻推辭:“皇叔的東西,侄兒不敢要。”
瞧他假惺惺的樣子。反正現在天色還早,閑着無事,我想去竹林逛逛。
他擡一擡眼皮,低頭說:“晚間夜宴還有許多事安排,侄兒不随行了。”
我便叫來卓芳和懷東,帶上一行人在竹林内閑逛。午後日光被林蔭擋去,在溪邊捧水大飲幾口,思緒猛然回到兒時。那年我過生日,内造司也送一張弓。我穿上新衣,等父皇與皇兄來接我狩獵。等過兩個夏天,他們誰也沒開口。後來皇兄說,他最恨狩獵,跑去幽深叢林後,不知誰才是獵物。他在林中被野獸咬過,小腿處有塊疤,隻有少數人才知道。
如今再次回憶,那塊疤痕更像被利刃刺穿後留下的。吸口氣,把竹林的清新空氣吸入腦中。臨行前,婁柱塵反複叮咛,讓我不要與單立單獨狩獵。
“陛下可不要落單,身旁要有兩人随侍;儲君那邊我也這樣吩咐。您倆都是中丘的貴人,可不能被野獸傷到。”
林中的野獸何其無辜。
近幾年婁柱塵說話越發絮叨,膽子也壯大。
“三小姐若在宮中安好,中殿不妨給九鹿送個信。這樣儲君才會對你俯首聽命。”
他聽聞我指明讓玉溪夫人去看護,便點頭微笑,這樣安排很好。陛下自己要懂得避嫌。
一陣火氣湧上來。勒緊馬繩,馬兒頓時嘶叫起來。我連忙松開缰繩,馬卻擡頭嘶鳴。突然馬蹄加速,竹林中揚起塵土。回頭望去,懷東和卓芳依然跟在後面。我疑惑着,怎麼這匹馬使起性子來。
懷東的聲音傳來:“陛下小心。”衣卓芳兩腿一蹬,已然朝我飛來。
蓦然意識到危險,馬蹄加速的同時,前方三丈之地放下大網。凝目望去,那是張捕獸用的網。馬頭躲閃不及,一頭紮入。我立刻被甩出去,連頭帶腳裹進網中。
卓芳趕到,控制住馬蹄,以防它踩到我。
捕獸網布置在此處,是有人忘了拆嗎?未及思索,懷東還在喊:“陛下小心。”
猛然前方射出亂箭。陰沉沉的箭頭對準我飛來。血沖到臉上,這張網是為我準備的。
懷東撲過來,箭頭瞬間紮進他的肩頭。卓芳拎起大網,将飛來的亂箭擋開。随即朝天鳴哨,後方的随行六人立刻落地,将我圍住後朝四周張望。
彈指一瞬間,這場暗殺結束了。陽光撥開竹葉,飛雀落在腳邊啄食,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隻有懷東的肩膀滲出鮮血。
“陛下,此行安排不周全。我們還是回城吧。”懷東說。
我搖頭。冷涔涔的汗從後背流下,誰會在林中布置陷阱暗殺我。答案如地上勾勒出的人影那樣昭然若揭。
站起來對他們吩咐:“回去後,誰也不準提這事。”
懷東明白此事觸及我的神經,掙紮起身:“陛下息怒,不如請儲君過來對質。”
我冷笑道:“等晚宴的時候,看看他願意對我說什麼。”
跨上馬,同卓芳飛馳回到小溪地。小溪地一片祥和之氣,竹亭前方已布置好地毯,中間置一架火爐。平康大妃搖起團扇,一個勁說還是熱;周娘子同幾位世家新婦坐在溪流邊喝茶,那些婦人都穿着簇新衣裙,鮮嫩顔色襯得女人們很嬌媚;元老頭和孫女已然喝起酒來,喜兒帶來自家制的梅子酒,老頭正眯着眼睛嘗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