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微笑問他,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
他略微沉思,爾後說:“我隻和卓芳大哥說,他若相信,便讓他去和屬下們說。”
讓衣卓芳開口。那得先等他的傷養好了,再咿咿呀呀講上半年。
喬叔叔立刻拉人起來:“那也好,你先去瞧瞧那小子。他總愛咬人,也不讓我們止血,半條命折騰沒了。”
天色微微泛青。我走至内室,小冰坐在妝台前等我回來。不過一個時辰功夫,她把角落的箱子都收拾好了。收拾得那樣整齊,像随時可以遠行。
“你的手掌還在滲血,我打水給你洗洗。”
我把門移上了,示意她坐回去。她瞅一眼我的臉色,就回到妝台前,把頭上的幾隻钗摘下,拿起篦子緩緩梳頭。
“小冰,你把東西藏哪兒了?”
她的手勢未停,也未回頭,大概又在琢磨怎麼騙我。
“你要是不說,我隻好自己找。”說完就踢翻那兩隻整裝待發的箱子。
自從知道她把砒霜帶進宮,我擔驚受怕過了多少個夜晚。她倒好,如今樂滋滋地梳頭。
将她的細軟包裹都翻找一遍,她一聲不吭坐着。既然不在箱子裡,就在她身上。一手拎起她,衣袖腰帶都翻一遍。她想推開我,冷不防撲到台子,幾隻钗落到地上。我瞧見她的緊張神色,搶先撿起的那枚扁平圓頭的銀钗。那是她常戴的發簪,她說自己還在孝期,所以戴素色的最好。
“還給我。”女人撲上來搶。
那枚钗的長圓頭是活口,使勁一旋便擰開了。倒出其中粉末,正好茶爐子蹿着火苗,就讓火焰把這些污垢燒得無影無蹤。
“那隻是我要來防身的。”她積極辯解,“他的死同我沒關系。”
我冷笑:“你不做不代表你沒想過。”
她也笑起來,在鏡前描畫眉角:“看來同我有一樣想法的人也挺多。”
鏡子裡她把眉角挑得很高,一點也不美,還有點猙獰。
我看了一會,然後說:“若是懷東知道這些事,你猜他有多失望。他還會維護你嗎?”
戳到她的痛處,她把眉筆扔了。心裡感歎起來,舊日養成的某些習性,對她而言真的很重要。
我自己找水洗傷口。剛才紗布紮得太緊,精神又過度緊張,紮得肉都翻出來,現在覺得疼了。一旁的女子發覺,走到外間燒開一盆熱水,扶起胳膊替我擦拭血漬。
我微笑道:“你理好箱子預備去哪裡?”
她就垂着頭:“我想回雍州啊。隻是舍不得你。”
我就說:“你回去住一陣吧。叫王琮送你回去。不會有人封鎖那裡了。”
她聽見了。慢慢把頭靠在我的胸口。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你等着我。”
扳過她的臉。
“你回去後,想想餘下的人生該做什麼?什麼事才最要緊。
她認真地望着我,說她會的。那刻我突然反省自己對她的迷戀,明明從頭至尾,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隻是偶爾眷顧我一眼。可她很快摟住我的脖子,細碎親吻起我的下巴。我沒法抵抗她的氣息,沒一會也被拽入她的世界,恨不得同她融為一體。
三日之期已到。原本應該是皇叔還朝的日子。如今一切都變了。回去的是他的棺柩。再次見到婁柱塵,瞬間覺得他老了十歲。那座沉重的碩大的棺柩停在他面前,使他的瞳孔劇烈收縮,下颌鼓得像要複仇的蟾蜍。
鄭未薔剛想同他說話,他立刻打斷。
“現在不必要談論這個。”他以奇怪的目光注視我,“原來殿下封鎖主道,是為國喪。隻是老臣有十萬火急的軍情要禀告,這些天一直進不了九鹿。殿下之後位居中殿,不可如此不分輕重。”
現在有什麼事比發喪更重要。我知道婁柱塵視皇叔為亘古明君,瞧他咽不下氣的模樣,難道不該先好好審問那天随行的内官。
“殿下,永昌城出事了。闵滄波父子被人殺害。瀾山河下遊平原俱為烏洛蘭氏占領。族長來信,他們即要新建藩國束金,主城便設在永昌。束金願與中丘萬年修好。”
瞬間我感受到緊張。烏洛蘭氏是何許人。建什麼藩國,又和南嶺一樣成了雞肋。
婁柱塵故意問我:“殿下認為該如何是好?”
我生氣說:“他們把人殺了,還敢來同我修好?”
“如此說,殿下是要拒和。”
喬叔叔也在一旁。隻是他常年駐兵西北,并不清楚永昌的形勢。推開地圖,瀾山河以北俱是平原。沿河而上,沒有阻礙的話,可直接伸入巴陵郡。巴陵是中丘的腹地。闵家父子看守的是前門要地,難怪皇叔如此厚待安福郡主府。
“郡主呢?她也死了?”
婁柱塵說:“暫無音訊。猜想她會是烏洛蘭氏同我們談判的籌碼。”
我把喬叔叔叫道一旁,想請他先行去永昌。
大都府尹側耳聽見,上前輕聲說:“殿下,永昌城盤踞許多外族,形勢複雜,不是武力硬攻可以使他們臣服的。闵滄波原是烏洛蘭氏的外姓親戚,他們家占着城池衆人還服氣。若是喬将軍這樣的去,隻怕多數口服心不服。”
可是除他之外,我手上并無可用的人。婁柱塵好整以暇站立一旁。這個老奸巨猾的狐狸。他多半是記恨皇叔死在我的地盤。直到鄭未薔咳了一聲,老狐狸才開口。
“殿下不必驚慌。安福郡主府有幾位退休老奴,他們曾在永昌服侍過三十年。先讓其領路,讓喬将軍前去扼住水路要地為主。”
我冷着臉說,自己也是這個意思。
“臣下不懂領兵之術。不過後勤補給,自當盡力而為。”
撇下前橋閣衆人,我獨自同喬叔叔吐出郁悶。
“他們都覺得皇叔的死,我難辭其咎。如今想法子膈應我。”
我倆在開闊的林蔭下騎馬。他快走了,我難免心有戚戚。他跟随我至今,都未好好休息過,也不能回朔方看看親人。
喬叔叔微笑道,他是武人,戎馬一生是職責也是榮耀。
“公子在京都也要謹慎行事。我走後,王琮太輕浮,郭池又魯莽。前橋閣的話你可以多聽聽。”
我點頭,我可沒那麼小氣,去和他們賭氣。
喬叔叔猶豫了會,又說:“公子,懷東是個好孩子。如有要緊事,你也可以找他商量。陛下在世時,曾想把羽林衛交給他。如今衣卓芳重傷,布秦通又死了。統籌羽林衛,他是最好的人選。”
我心下有些不快,揚起馬鞭飛奔。疾行幾裡路,突然勒緊缰繩,又與他商量一回永昌的瑣事。
我笑道:“你一個人去,我不太放心。不如讓懷東跟你去。等他有些功績,再把羽林衛交給他。”
喬叔叔看了我一會,午後的風又悶又熱。他還是點頭說好,不願違逆我。
“公子,”在回城的路上,他突然問我,“九鹿那天,你為何會提前叮咛我們設下暗哨?”
我在萬家莊頭一次見到他,他用寬大的後背與我共戰,有條不紊思慮周全。
我沒有回答。
“請問公子對默許二字如何看的?”
我有些激動:“怎麼?你也認為皇叔的死,我要負責任?”
他搖頭:“也許這件事,你有不得已的隐衷。臣下并不清楚。”
那就好。我悶悶朝前行。
“公子,”他又在喊我,我不願回頭,“萬家莊那天晚上,我被調去外圍清查。結果羽林衛正好潛入地窖救人,又正好給小花遇見。結果他賠上一條命。”
我回過頭。暮色下他顯得疲憊又蒼老。
“雖然整件事是邺城的王公子協調的,我想知道殿下對默許二字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