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被老妪說中症結,郭池的樣子很窘迫。他連忙對我說,先送你們出宮。我巴不得如此,又連忙點頭。
有人跑過來告狀,擋住我們的去路。
“老郭,卓芳又來了,我沒逮到他。多半是他們藏起來。我正威逼着要人。”
郭池一聽見,連忙走去紛亂的中央,大聲呵斥:“衣卓芳,你出來。”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遊走,火把映照他通紅的鼻頭,随後他輕輕笑一下。
“随便你。你肆意在羽林衛内挑撥,如今又躲在背後。京都真讓我大開眼界。”
他剛說完,從人群中竄出一個身影,手提長棍,如飛雁般輕巧落到中央。
郭池一點都不驚訝。我認出那是羽林衛的衣大人,他早被解職了,卻深夜在内宮行走,按照宮規是要入獄的。
“你…找兇手…”一個男人瞪着另一個。
郭池護着身後的人群:“早和你說過,這裡沒有兇手。”
我立刻明白,他要找殺害長豐的兇手。提籃晃動得更厲害,我連忙抱起來。好孩子,你要沉住氣。
莫非衣卓芳認為是軍中有人下毒。他覺得下毒的人總和儲君有關,所以對郭池咄咄逼人。
“永昌的形勢不明,”郭池沉下臉,“老子沒空和你鬧。你們要不願幫忙,也不要礙事。一切等主君回來再說。”
衣卓芳也生氣,滿腔怒火卻說不清:“我…想去。是你…你騙人。”
他們一個語焉不詳,一個又是大老粗,根本無法溝通。
孩子似乎醒了,我的心吊到嗓子眼,如果有個嬰兒在大庭廣衆之下哭起來,我要怎麼和這夥粗人解釋。
郭池一揮手:“無關的人退下。衣卓芳,你私闖禁宮,我警告過很多次。今天按照宮規,杖五十,押去刑獄候審。”
莊嬷嬷拉住我:“哎喲,真要打起來。”
郭池伸手一抓,對方滑如泥鳅,随即朝後翻身。郭池怒斥周圍:“今天誰要敢幫他,按刑律一并處置。”
衆人皆後退,面面相觑。衣卓芳的功夫輕巧如雁,幾次都與郭池擦身而過。可對方也十分熟悉他的套路,趁他再次朝樹上飛去的間隙,一把抓住他的腳踝。
“早知道你會從這裡跑。”郭池冷笑道。
衣卓芳急了,一個回轉,雪白鬥篷卷起,瞬間飛出幾枚銀镖。郭池連忙拔出長刀擋開,口中還罵:“你真有出息。”他命人放箭,把對方從樹上逼到下方。哪知衣卓芳又卷起鬥篷,把收來的箭全部攏住,原地一回,又朝衆人射來。
大夥沒預料他如此敏捷,擋住我視線的人散開,而一枚長箭正好朝我的鼻尖射來。我朝後一退,腳下趔趄,食盒瞬間脫手。沿着湖心花園的石子路,身後是凜冬的湖水,那刻四周一片寂靜,長豐是在我面前死去的,這個孩子也會這樣嗎。
“元小姐。”極度驚恐之下,我看見有人接住了食盒。接着還有人把我從石子堆扶起來。
我隻聽見自己的心跳,愣愣望着四周。火光越來越亮,我依然瞪着那隻食盒。湖水很平靜,恐懼的是我自己。
“這孩子,吓傻了。”有人撥開我額前的劉海。
我聽見輪軸轉動的聲音,咯吱咯吱劃破喧鬧,爾後有個男人在說話:“太胡鬧了,你們身披盔甲,不在前線作戰,卻在内宮為私怨惡鬥。”
轉過頭,男人是平康王,而接住食盒的人,竟是平康大妃。通紅的火光将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那道身影讓每個人都冷靜許多。
“卓芳,跪下。”王爺的聲音很有威嚴。對方真的跪下了。
“先和元府内眷道歉,再按郭将軍說的去領罰。”
衣大人蹙着眉頭,被郭池掄起拳頭打了好幾下,這才被人帶走。
“郭将軍,今晚不是要清點運糧車隊?我等了好久。你知道做事有輕重緩急嗎?留在此處與他們混鬧?”
郭池處置完衣卓芳,朝衆人喊:“都回去,輪班站崗,誰也不準懈怠。”
他又跑到我面前。我這才發覺自己的雙肘劇痛,剛才朝後跌,直接撞去石頭上,幸而腦袋沒撞到。
“可憐的孩子。”平康大妃也望着我。她一直提着食盒,所以我很緊張。
食盒那麼重,可她的臉色很平靜。
“手臂一定傷到了,不如去王府先看看。”大妃如此提議。
郭池剛要開口,我連忙說:“多謝大妃。有勞府内的女人先幫我看看。”
有人擡來兩頂小轎,我與大妃分開坐在上面。食盒穩穩擺在她的腿上,她的神情分文未動。
平康王說:“今日鬧得太晚,明日再請郭将軍來核對馬車數量吧。”
郭池不知可否,我便說:“麻煩将軍送個信給丞相府,明早派人來王府接我。”
他目送我們一行人走遠,直到拐角處,他還杵在原地。那刻我有些後悔,也許讓他跟着會更安心。
深夜的平康王府很幽靜,大妃攜我到内室。屋子很暖和,香爐散着袅袅青煙。我很少與大妃單獨相處,往日總有饒舌的女人們擠一起,再不然還有她活潑的妹妹。今晚誰也不在。褪下外套,她仔細檢查傷勢,擡幾次胳膊,幸虧沒傷到骨頭。
“少不得腫幾日。不過,今日真是萬幸。”她笑起來。
暖氣令我打一記嗝。她知道食盒裡有什麼。正好孩子醒了,又正好哼哼唧唧開始哭。我用不着解釋,手心都是汗,屋裡太熱,後背也流汗了。大妃掀開盒蓋,将孩子抱出來,很熟練很自然。她來回走幾步,将嬰兒的頭托在胸前,好像安撫自己的孩子。
我不知所措,跪在一旁。過了很久,嬰兒被哄得不哭不鬧,整個過程中,沒有人進來打擾。
“喜兒,你憑空撿了一個孩子?”她問我。
我擡起頭:“大妃為何毫不驚訝?”
她眯起眼睛:“為何要驚訝?我從宮人提着的竹籃裡見過很多東西,貓兒狗兒骷顱頭。不過活着的孩子,還是頭一遭。”
“大妃能當作不知道,讓我帶出宮嗎?”
她的笑意更深。
“帶出宮麽…你預備帶去哪裡?喜兒,你把孩子帶到丞相府,有想過後果嗎?”
她的意思是,我把長豐的遺孤藏在丞相府,能承擔後果嗎。
我沒有說話。
“既然沒想好,先把孩子留在我這裡。”她說,“你回家去,當作什麼也沒發生。”
嬰兒被她裹進棉被,又開始允手指。
“肯定餓壞了,瞧這可憐的模樣。”她望一眼窗外的風雪,“外面風雨交替,你能把孩子帶去哪裡?誰能收養他?如果他受人欺負呢?你能常常去探望他嗎?不如留在王府,留在王府是最好的結果。”
“大妃…”她的話似有魔咒,弄得我有些頭暈。
“喜兒,放心吧。”她找出薄荷膏,給我的手肘輕輕擦拭,“我和王爺都想有個孩子,可恨老天不給福分。這個孩子這麼漂亮,我們會好好待他。”
也對,薄荷氣味似乎令我清醒一些。那原本就是鐵麒麟家的孩子,交給他們撫養正合适。
“沒有人比我們更合适得到他。”她在我耳邊低語。
我點點頭。連日奔波令我很疲累,如今暖氣撲面,昏昏沉沉的,我想睡覺了。
她替我包紮好傷口,又端來一碗熱湯,細軟的被褥貼到臉龐,我很快睡着了。長豐又恍惚出現,捋一捋我腦門上的劉海。他說:喜兒,你要照顧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