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豐真幸運,有兒有女留在世上。而叔父一生與世無争,卻什麼也沒留下。也許長廳内的人們都懷着各自的感歎,我心中回蕩的聲音隻是如此。
“大妃,孩子在哪裡?”望向身旁慈眉善目的女人。
“阿彌陀佛。”不出意外,她手持紅珠,念念有聲。
合上手掌,打量一下這座王府。即使她不啃聲,我也有辦法找出來。
“對不對,元茂喜。我們一間一間搜。”
傻姑娘瞪我一眼,摟緊她懷裡更傻的那個。
朝郭池使個眼色。平康大妃卻站起來,她用手按住我的手。
“姑娘,勸你不要魯莽行動。這裡是京都,講規則講禮法。羽林衛擅闖平康王府,這件事帶來的後果,你是承受不起的。”
我笑道:“若真有個孩子落在你手裡,這樣的結果,我也承受不起。”
長廳内的花架隔斷裝飾了許多藤曼,彎彎繞繞伸延四方。女人用細長的眼睛凝望我。
“好吧。”她突然微笑道,“假設元小姐說的是真,那孩子即是皇家血脈。此事應該湊明中殿,請前橋閣商議如何撫養遺孤。姑娘是什麼身份,竟然帶兵硬闖平康王府找孩子。”
“假設元小姐病糊塗了,她說的俱是子虛烏有。那麼今日所有的一切,羽林衛既無上旨又無官印,圍堵王府可算謀逆。”
如果元茂喜隻是偶爾得到孩子,那這位大妃的所作所為,絕不是臨時起意的舉動。她圖什麼,她想撫養長豐的遺孤,然後取代單立麼。
我蹙起眉頭。她的笑意更深。
“再假設一回。如果孩子落在姑娘手裡,姑娘有這個勇氣,使他平安如意長大成人麽?”
沒有人說話。不能保證的事情亦不能承諾。元茂喜原本戰戰兢兢,護住公主的手勢更戒備。
長桌上的茶爐突突冒起熱煙。大妃沏上熱茶,托住綠桃的下颌,又撫弄她眉上的額發。
“可憐的孩子。”她不知在歎息誰。
郭池突然走上前,低頭至耳畔。前橋閣的人候于門前。大都府尹也來了。
“如果不讓他們進來,衆口铄金,隻怕這事越鬧越大。”
我點頭。消息傳得真快。就如鎮國公府聽聞後的反應一樣,他們立刻湧過來查探究竟。
如今前橋閣委托馮堅臨時主事;金士榮半月前回朝,不過他隻是按時點卯,根本插不上話;跟他們一起進來的,還有大都府尹鄭大人。
元茂喜如看到救命稻草一樣,連忙跳過去抓住他。
平康大妃在旁說:“鄭卿家不是休沐嗎?怎麼驚動你了?”
鄭老四的臉色真黑,他是不是也病了。起初進門時還鼓起下颚,似乎彈壓鼓起的不可置信,可是元茂喜的舉動,等于告訴他謠言全是真的。他的臉色更黑了。
金士榮則挨個行禮問安,又把窗台的幾盆紅杜鵑贊美一番,好像隻是來串門喝茶。
隻有馮堅在尋問事情原委。元茂喜詳細講述一遍,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玉溪夫人希望孩子隐姓埋名于人世。我認識她的,卻記不清樣貌了。女孩說完了,目光恰好與我相遇。恍然之間出現阿志姑姑的臉。她在卑微乞求,希望人世間能收留一個無辜的嬰兒。
“連孩子的眉眼都描述清楚,這事不會是假的。”馮堅聽完,轉頭看着平康大妃。
大妃施施然起身。這時屏風後的内門打開,随後一架木輪椅逶迤而入。
金士榮先湊上去,扯開嘴角谄笑:“王爺萬安。聽聞王爺的膝蓋不好,送來的熱膏藥可敷過?感覺還好?”
輪椅上的男人推至我的面前,他恰好與我面對面。細看之下,他是個五官俊秀的男子,也許長年委居内室,臉皮又松又白,像松開的豆腐一樣。
“自從嘉甯皇後去世後,終于又出現一位南宮氏的女子。”他細細打量我。
我别過臉,不喜歡他的眼神。正好金士榮又走來,橫在中間朝王爺獻殷勤。
“别說廢話了,”這種事拖得越久越糟,我瞥一眼元茂喜,“把孩子找出來。交給我,比交給平康王府妥當。”
馮堅立刻說:“天家血脈豈可流落民間?應該先交給前橋閣,等陛下回京後再處置。”
元茂喜不信任我們任何一個,她想自己帶走孩子。可她勢單力薄,她的懷裡還有綠桃。
王爺無奈笑笑:“看來幾位不肯善罷甘休。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連閣中的鐵印都帶來了,我竟是小看了你們。”
羽林衛擅自闖入私宅,事後會被問罪;可是提前拿到前橋閣的搜捕令,那之後的搜捕是合規合法的。
官文三言兩語即寫成,隻說内宮遺失兩件玉器,疑被買辦倒入王府。馮堅拿出鐵印蓋章,推到郭池面前。
搜與不搜,都由羽林衛決定。
郭池在等我的示意;金士榮突然橫到我面前,輕輕笑起來:“馮大人太不給王爺面子。若連塊骨頭也搜不出,可要解職謝罪的。”
“無憑無證,堂堂王府卻被肆意搜掠,羽林衛這樣驕狂,隻會讓京都衆人更為不滿。”他是說給我聽的。
馮堅望向一旁靜默無語的鄭老四:“金兄弟不同意。你呢?”
後者猶豫片刻,元茂喜一直拽住他的衣袖。他就問她:“好姑娘,孩子真的在王府?”
女孩流着淚點頭:“是我親手放入提籃内的。都是我的錯,沒有護好他。”
“好,”他握住她的手,“由我帶羽林衛去找。”
郭池還在等我示意。而金士榮頻頻提醒我,不能輕舉妄動。
“南宮姑娘,”那丫頭又拽住我的衣袖,“看懷東哥哥的面上,你會幫我們對嗎?”
又把卞懷東搬出來,我又不是綠桃。這孩子來的真不是時候,可不能讓别人當作利器,戳進單立的心髒。
“南宮世家深受皇恩,庇佑先主遺孤,責無旁貸。”
這個元茂喜,她竟然威脅我。所以,先把孩子攥在自己手裡最安全。
告訴黑臉的鄭老四,仔細地找,最好弄張王府地圖來,哪個房間都别放過。
搜查進行很久,夕陽斜照,王府依然人頭攢動。留在長廳内等候的隻有王爺夫妻,金士榮坐在一旁,說些南省的野話給我們解悶。
平康王對我微笑:“聽說姑娘年幼時住過巴陵小倉山,腹地風景很美,又是南宮家的福地。世叔一定很疼愛你。”
“那會兒世道亂着呢。咱們家隻是偏安一隅。”
“小姐的名字是哪兩個?我隻知道世叔的獨生女兒,閨名為朱翼。”
我擡起眼睛。他眉清目秀,氣定神閑,一點也不擔心長豐的遺孤會被羽林衛找出來。
“咱們這輩的名字由祖上定下來。比如新君起名單立,我的名字是單容。可惜,鐵麒麟王朝子嗣單薄,若這輩再有一個,也不知道叫什麼好。”
“相比之下女孩的名兒就好聽多了,白霄綠桃。那年南宮本家生下一女孩,慶禧老主高興得很,說丫頭早晚給他做兒媳,所以親自拟好名字。”
他掀開茶蓋,吹吹氣。
“拟好名字,錄入族譜。将來便是世家的繼承人。可對于一個女孩來說并不公平,如果傳承于她的是不幸。”
仿佛聽見南山的鐘聲,直直敲入心中。
“王爺…去過小倉山嗎?”我問。
他雙手攏着暖爐,單薄的下肢擱在空蕩蕩的棉袍内。
“我沒有那個福氣。”
郭池什麼也沒找到,将王府的牆壁都鑿開了,依然一無所獲。我們乘坐馬車悻悻而歸。那位平康王一直生長于宮廷,他甚至比長豐更熟悉宮中的凹凸曲直。因為他身有殘疾,所以做不了鐵麒麟的繼承人。我的指尖有些涼意,這世上的人,往往越想求平安卻不得平安,越想要功名的,卻不得功名。
金士榮說,羽林衛搜查先主遺孤的事,已鬧得大半個京都都知曉。剛下車,門口已有管家來迎,屋裡的男男女女都等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