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榮攔住我,請我至門口的石墩子旁。
“小夫人,這些天你别出門了。”他撚撚胡須,微笑道:“找那個孩子最好暗訪;如今要緊的,還是讓郭兄弟守好大都。”
風怪冷的,他看出我的顧慮。
“夫人放心,新君未即位之前已是儲君,正位名正言順,這孩子翻不起風浪。”
王府找不到,多半已送走了。難道平康王為了保留自家血脈,明知不可為而為麽?
“如此說來,他該瞞住所有人。為何讓公主吵嚷,如今鬧得滿城風雨?”
“這個…我也猜不到。”男人搓着胡須,“最好…不是沖咱們來的。”
我瞅一眼大門:“回去後别提這個。嬸嬸這些天擔驚受怕的。她若和你吵起來,幾個老的小的又要哭鬧。另外也别去煩婁老伯,他本來病得糊塗。”
金士榮低頭笑道:“隻怕老四着急找婁大人商量呢。”
我看着他也笑:“鄭府尹果然念舊又剛直,我瞧先主和婁伯伯的眼光倒好。”
他立刻端起油滑的嘴臉,和剛才恭維平康王一模一樣:“新君的眼光更好,我早答應過主上,再不去賭錢的。”
管家跑來催我們進屋。少夫人正和姑太太吵架。婁大人依然吃不下東西,吃的都吐了;老太太卻吃太多,鬧肚子呢。另外大寶少爺吵嚷要回家,回家審訊家仆去。老将軍更不得了,找出國公爺的盔甲,說要去打仗。
“家裡人手不夠,田莊上的人還沒到呢。”
為何還未到?我早吩咐過,如今府中人口多病人也多,叫莊子上找幾個能幹活的進城。
管家愁眉:“家中糧食不夠,莊子上要将粳米牲口備齊,一趟運過來。光人來是沒用的,家裡留的不夠吃。”
明日先去外頭借些幫傭回來。佑珍姐姐還未回京,阿楚幫不了我。大都内外一直被缺糧的陰霾籠罩,這可不是好兆頭;流民湧入,城内平民騷亂,羽林衛或進或退都要吃虧;若京都失去轄制,會不會影響去永昌的供給。單立好久沒有來信,他是否安全;還有那個孩子的存在,要不要告訴他呢?
翻來覆去,一夜未睡。天微明,我伏在案頭寫信。披好衣服請人寄信,卻發現已有人等候在大門口。
“元茂喜,你來幹什麼?”
她撩開車簾,綠桃蹲在裡頭。她們兩個一定不死心,非要把孩子找出來。
“我們想了一夜,王府在京郊還有幾座園子,能不能再找一遍?”兩個女孩用烏溜溜的大眼瞅我,“你…你能把郭将軍借來用用嗎?”
我拒絕:“不行,昨天大張旗鼓卻一無所獲,今早就會有人參奏郭将軍。”
女孩欲言又止,都眼淚汪汪的。
天亮後我要去南山寺,請兩位客人離開吧。
綠桃的嗓子啞了,啞着嗓音:“我不想回宮。他們要逮我回去。”
你是公主,原本就該住在宮裡。元小姐最通情達理,快勸勸她吧。
哪知元小姐卻說:“待在内宮,不如待在我身邊安全。”
我想一想:“也對。不過今天我要去南山靜靜心,問問先人,接下來該如何做。不能幫你們找孩子。”
她倆對看一眼,爾後一起說:“那我們等你回來。”
管家幫忙把馬車行囊都裝好,我披上鬥篷登車,她倆果然乖乖等在一旁。尤其是綠桃,她有與生俱來的專注神情,像吐絲的蠶那樣一心一意。管家請小姐們進屋,吃口熱茶或者喝碗粥。她就認真說:“等在門口好。我想第一眼就看見馬車回來。”
于是我轉向元茂喜:“你們同我一起去。郭将軍早上入宮,随後來會南山接我。”
她倆聽了,手拉手鑽進馬車。綠桃年紀還小,兩頰粉撲撲的,下巴的輪廓很像長豐,很俊秀也很倔強。昨日她挺讨厭我的,昏倒前還不忘打人。今日又柔和許多,挨着元茂喜打量我呢。
“喜兒說了,興許不是你害阿爹的。所以呢,我們才來找你。”她撅着嘴,吧唧吧唧的。
我問另一個:“你怎麼知道不是?”
另一個捂住她的嘴,不肯與我明說。她也在盤算事情。
“郭統領手下那麼多人,他一定能找到孩子。”
昨天郭池對她的吩咐可賣力了,不知信誓旦旦承諾過什麼。他對單立都沒這麼聽話過。我忍不住翻眼皮。
“我是這樣想,”她朝我微笑,“現在内宮空曠人少,那些乳母媽媽都老了。不如幾個城内世家,女人多孩子也多。若是新君同意,把孩子寄養在京都世家…”
“元茂喜,你想得太多了。”
“你可以叫我喜兒。”
她依然維持笑臉,摸一摸綠桃的額發,又說:“公主是個可憐人,将來在宮中,請姑娘善待她。”
南山的鐘聲沉沉的,今日陽光很好,甚至有些刺眼。
元茂喜看一眼四周,問道:“羽林衛還留守呢,姑娘為何要封住這裡?”
封住了,才不會有人借佛祖的名義,籠絡人心。
“多安靜。我給家裡的親人設了靈位。”跨過門檻,香燭燃燃,青紗曼曼,“這樣才能靜下心想事情。”
元茂喜是個乖覺的女孩,牽着綠桃,朝新設的靈位上完三柱香。
“學生年幼聆聽教誨,南宮世家是王朝支柱,突逢劫難令晚輩哀歎。萬物于世,禍福相依。”她對着兩尊牌位,也對着我,“希望亡靈能夠安息,也希望後人能夠釋懷。”
元茂喜,别假惺惺的,你又不認識他們。
“希望姑娘别恨先主,更别恨先主的孩子。”
我朝她冷笑:“你少自作聰明。我恨的是誰,不用告訴你。”
轉頭将案幾上的灰擦拭幹淨,趕她們去偏廳吃齋飯。綠桃不太出門,對一切很新鮮。粗糙的面餅和稀薄的粥,她都仔細聞聞,然後每樣吃一點。落漆的菩薩像讓她更好奇,還伸手摸兩下。
我就說:“後山有個斜坡,連到南湖,如今冰層碎了,上面可以擺小船。一會兒我們過去看看景緻,勺些雪水上來泡茶喝。”
公主看一眼身旁的元茂喜,似乎在尋問,可以這樣做嗎?
她的監護人就說:“天氣暖和,出去逛逛也無妨。再過一個時辰,郭統領該來接咱們了。”
綠桃立刻露出笑容。她的笑容有點像小月。
再過一月就要立春,到了清明,總要放人進來。寺裡的姑子騰出一間小屋,專供南宮家的香火,幾個人便引我去瞧。綠桃一直惦記後山南湖,便拉起喜兒的衣角;喜兒認得路,同我打個招呼,她先帶公主去斜坡。
“一會兒郭将軍來得早,我們就不能搖小船了。”
真是放飛的鳥兒。我繼續看屋子,比比開間大小又問風水,耽擱一刻鐘才朝後山走去。今日的陽光真好,明晃晃的,後山都是殘雪,冬日還沒過去呢。南湖在遠處,粼粼波光,還有些冰層浮在湖上,順水流緩緩而過。
走兩步,綠桃已跑去湖邊上,正倒騰小舟下水,喜兒則在斜坡的老樹下卷褲腿。我剛要招手喊她們,突然看見冰層的中間夾着一個木桶。因為木桶漆黑,在雪白的冰層和刺眼的日光下,一清二楚。
往山坡的高處再走兩步,的确是個長圓口子的木桶,搖搖擺擺,順水勢飄過來。
她們也看見了,因為桶裡有個孩子,用大紅棉襖裹着,像一灘血;我愣在原地無法挪動。直到綠桃以鬼魅般的聲音尖叫起來,蓋過了南山的鐘聲。
“綠桃…”元茂喜突然從斜坡朝她沖過去。她未趕到,女孩已經跳進湖裡,撲騰幾下,使勁朝湖心的方向遊過去,又撲騰幾下,自己就沉下去了。
“綠桃!綠桃!”元茂喜瘋了,她也撲騰跳下去。一手抓住浮冰,又把浮冰推開,一股腦去湖水裡找綠桃。
湖水真冷,那些飄在冰層夾縫裡的孩子們,還能活着嗎?
打了個冷顫。小月,這世上的人太可怕。等再次看清面前的景象,羽林衛把那隻淺口又小巧的木盆遞過來。
我看了一眼,沒有吱聲。郭池來了,沒一會金士榮也來了,他們讨論一回,想把孩子就地埋了。
暖閣内很安靜。我推門進去,兩個女孩被厚厚的褥子裹着。綠桃還在打哆嗦,喜兒想碰碰她,她立刻躲開了。她不再叫喚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