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讓我在這裡等你。”
背上的燙傷越來越嚴重,我簡直忍不住想叫喚。
“少爺,”他舉起火燭,慢慢走來,認真看着我,“你受傷了?”
他掀開粘着皮膚的薄衫,我終于叫出來。氣喘籲籲的。可他的神情卻很冷靜,他依然望着我,石乳往下滴水,滴答滴答,燭影在晃動,他審視的眼睛讓我想起一個人。
後來我暈過去了。夢裡南宮少全的身影浮現,他的疏離,他持續的低落,還有他對我的失望。我把折了脖子的小鹿殺了,朱翼哭很久。可斷脖子的小鹿活着更痛苦,即使能喘口氣,它再也不能支着漂亮的鹿角奔跑了。如果不能驕傲活着,苟延殘喘毫無意義。
“少爺…”
再次睜開眼,無浪正用紗布沾滿涼水,小心翼翼敷在我背上。很涼快,我也清醒不少。這裡依然是鬼谷山,沒我的指示,他們不敢亂跑。他們找到某個隐蔽的洞穴,我趴在草席上。老玖和阿陸出去找藥,隻剩無浪陪着我。
“你怎麼回來了?為什麼跑到永昌來?”
他不啃聲。
“怎麼不回老家呢?老家的幾隻貓你不要了?”
他見我醒了,一直沒啃聲。
我吐出一口氣:“無風死了。”
于是他的手顫抖一下,涼水沿背脊蜿蜒至胸口。
“死了就死了。他殺了那麼多人。”
我轉過頭,他是淌着淚這麼說的。并且說完後,毫無節制越哭越大聲。
“少爺…”他像小狗一樣拽住我的手,和小時候一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跟着卞懷東時間久了,他問的話也和他一樣。無浪,你不需要知道這些。你回老家去吧,或者再找一方新鮮地去玩。
他卻嚯地站起來:“少爺一直拿我當小孩?認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閉上眼,不願搭理他。
“那天,我在門外偷聽來着。我聽到你們吵架了。”他鼓起勇氣,“後來你被打了,又被關了一年。我以為一切過去了。”
“少爺,你不該和他頂嘴。”
宣和六年,我在雍州老宅的北院被罰一年禁足。那年之前,小冰讓我弄到捕獸籠裡作弄了一番。于是他大發雷霆,先棍杖後又禁閉,擺足大家長的氣勢。我回到雍州,意興闌珊,懸崖望海時又碰到小冰。碧海藍天,她的眼眶内有海水的倒影。我知道血液内某種東西被扯動了,于是一路跑回去,告訴南宮少全,我想娶她。
很清晰記得當時他的表情,像看怪物一樣。我接着說,我已經想好了,你把她從宗譜裡除名,而我就是世家的繼承人。我娶了她,小冰還是雍州的主人。
他立刻扇我一巴掌,大罵我悖逆人倫。我懵了,接着回罵他僞善。
“我以為隻有二叔能明白,至少二叔能懂我。我悖逆什麼了。這不是家族傳統嗎?”
後來他親自打了我三十棍,叫我去北院反省。有什麼好反省的。反省他的不作為,常年窩在小倉山,任由家族衰弱。反省他心口不一,至少我不怕承認自己的心意。
石□□滴下的水在背脊上流淌。
“少爺,你明知道這事不會成真。”連無浪也知道,我自然早就明白。可在他面前說出來,看他難堪窘迫,心裡難得惬意。
他竟然很害怕地問,小冰知不知道。他怕有人步他的後塵。
隻要二叔同意,小冰不會反對。我故意這麼說。她最崇拜的就是你。而且,既然二叔把小倉山的秘密都告訴她,為什麼不讓她知道血親□□這樣的好事。
“少爺,别激動,後背又出血了。”
洞穴内很陰濕,我咳嗽起來,一陣冷一陣熱。老玖和阿陸回來,找到一些草藥。他們說羽林衛把懷東救上來,不過他傷得很重,如今運到江頭的冰窖去治了。
瞥一眼右無浪。如今他知道我做過的事了,可以滾了。
阿陸已聯絡上烏洛蘭氏,會有人來接我們走。我試着坐起來,又換身幹淨衣服,沿水流摸索到出口,一整夜已過去,天地邊際透着微光。
我們一行走到回城的主路,天色已大亮。路口站着一隊人,單立還身穿昨日的長衫。他一夜沒回去。
“我答應長公來尋你的下落。”他這樣說,臉上失望的表情不亞于我的。
“陛下沒有進山看看?”
“昨晚有黑衣人行刺,幸好,你身後的小兄弟救我一命。”
我回過頭,無浪牽着馬繩走上來。他抿着唇,皺眉頭。
單立便盯住我,似有嘲笑:“怎麼進去一晚,出來變了一個人。”
遠處闵潮汐帶着馬隊奔來。我們看似毫發無傷,他頓時舒口氣。潮汐見我臉色很差,連忙說,清齋内備好熱湯,世子回去休息吧。
“我想去竹屋,”我轉過眼神,“陛下,您的羽林衛還圍着寒舍呢?”
“那裡很危險,喬叔叔就中了暗箭。”
我冷笑:“那是因為他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無浪尾随我爬上馬車,我就問他,想不想見三小姐,你們不是常在一塊玩嘛。如今她人在京都,等陛下回去娶她呢。
“我是要娶她。”單立見男孩露出困惑,沒有否認,“不過她還在孝期,要再等些日子。”
“妹妹真孝順,”我理一理領口,滿臉贊賞,“我自愧不如。見公主可愛,已經忍不住成婚了。”
單立轉過臉,他的臉胡子拉碴,下巴有幾道傷。所以蓄起胡子,是為了遮掩疤痕。
“世子,我小時候被擄去南嶺很多年。”他說,“南嶺親貴中有個小王爺,長得漂亮,八面玲珑,親族長輩都給予厚望。國君踢給他一座府邸,等他十八歲成婚後就自己開府。等到那年,南嶺遭遇海寇,他父親戰死,他被射掉一隻眼珠。再後來,成婚的事也不了了之。他把自己關起來。在一個很冷的夜晚,把那座府邸連帶裡面的男男女女,一起燒光了。”
“後來小冰傷心的時候,我就說了這個故事。那位小王爺可憐嗎?一點也不。有些人,如果發覺現實與期望的不一樣,就要讓整個世界陪他毀滅。”
他在說我呢。反正無浪藏在角落,用哀傷無措的目光注視我。陛下真善解人意。如果這麼說,能讓小冰和其他人滿意,我不介意被他們視作異類。
車轱辘咕咚咕咚轉動好久,颠簸地我想吐。無浪挨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
“少爺,你燒得很厲害。”
推開他的手。行至分岔路,我們二路人可以分道揚镳。羽林衛在路口等人,領頭的仿佛挺焦慮。比劃幾下,我與闵潮汐對看一眼,随即明白,是喬三虎的病情惡化。
單立策馬過來:“世子,鬼谷山的紅丹,我要多拿幾顆。這件事已和長公談過,隻要拂塵和晚經按時舉行,他同意讓羽林衛進山取藥。”
我沒意見。隻怕喬大爺消受不起。
“陛下,鬼谷山是個好地方。山内的熔洞可以煉丹,山腳還有溫泉養傷。”我細細解釋,“到了春夏季,每天進出的人不少。可别讓官兵吓到村民。至于紅丹麼…煉起來精貴得很,希望喬将軍身體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