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震驚,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伸出手,觸及我的唇角。他以為這些都是叔父教的,其實不然,那是我和小月一起讀史書,她清清朗朗說過的話。
“而那位鐵麒麟的先祖,願意從胸口拔掉這支花,留給前朝後裔一條生路,并且用遺诏保護他們。直到今日,我都很感激。”
他認真看着我:“小冰,我也不會傷害你們的。我隻是害怕…那塊石碑,會遭人利用。”
“單哥哥,你說我是懸在頭上的劍。其實劍也很惶恐。南宮氏的男子,世代不入朝。如今連姐姐的夫家,我都讓他們避忌。你有沒有想過,我更害怕。”
我倆陷入短暫的沉默。雨好像停了。熏爐的香彌漫滿屋都是。有點熱,扭了幾下,想把被子蹬了。
沒過多久,他冷笑一聲,說:“你害怕嗎?有時候我想想,你跑到邺城,就是先祖給我安排的劫數。”
第二日上午,玉嫂将我喊起來。晚間夜宴,日入之前賓客就會到。前廳的桌椅都擺好,我重新探視一遍。姑母和表姐同我坐,佑珍也坐一起,免得我要和表姐攀談。另外一桌,給安福郡主和元家母女,留張椅子給鄭夫人。
玉嫂問:女眷隻要兩張台子嗎?
足夠了,女眷隻是作陪。主要是外廳的男賓席位。最前面的自然留給老丞相。懷東哥哥頭一次來,他最近領了要職又帶兵,别讓他太出風頭。正前方近主位的地方,留給前橋閣的人,他們喜歡說話。小衡王爺又不來,他比單立還忙。
內監副管聽見,笑道:“是王妃要生産了,王爺在家陪着,急得一頭汗。”
他又提醒我,要留張台子,給仙去的鎮國公。這是每年中秋宴的規矩。
我點頭道是。心中好奇,既然主上如此看重鎮國公,為何不讓他的子孫襲爵呢。懷東又要如此辛苦,為自己的前程甘願駐守邊疆。
內監又指前方,主位設兩座,陛下和太後的案前擺置瑤台玉鳳,純白六支,堆在一處,豐盈似雪。今年的桂樹也熟得早,折幾枝插瓶,花瓣未開,隻是嫩黃色很新鮮。南北兩側都設水缸,晚間有綠搖扇送風,又清新又涼快。
仔細看着他:“你想得很周到,比我強多了。”
內監副管名叫崔流秀,穿一雙繡雲紋的布頭鞋,厚厚的底子,走路很穩健。他跟着我走回内宮,沿小石路抄近道,先去膳房看看,各色菜品準備得如何。
走至一片竹林地,忽爾冒出兩名宮女,我還未看清楚,她倆齊刷刷跪下。
除了崔流秀,我身邊隻有玉嫂。自從我在街上被人綁走,她一直很緊張。
“小姐,她們是繡坊的人。這是腰牌。”她假意兇道,“你們要幹什麼?”
我瞅着崔管事,他低頭說:“她們的确是繡作的宮人,不知為何要跪在此處。”
兩位宮女擡起頭,她們都不年輕了,應該在内宮住了很久。前兩個月,單立已經下令将年長的宮人放出宮去。她們是因為不在名單裡,所以跑來求人嗎。
“我們二人在繡坊住了快二十年,給瓊華宮出的繡品不下百件。念在多年勞作的份上,請主母娘娘同主君說一句,别趕我們走。”
原來她們是不想出去。
“崔流秀,這是怎麼回事?”
是他帶我走這條路的,一定是他的主意。
“南宮姑娘,”他微微躬着上半身,輕聲細語,“陛下于七月下令,要将內監宮女放出八十至百人,以新替舊。于是各司各局制了各自名單。有些想出去的,有些不願走的。按照宣和朝的規矩,名單是報給前橋閣;若按慶禧朝的規矩,名單由各司報給瓊華宮,由皇後斟酌審核。猜想陛下不會理會這些小事,所以這些宮人來找姑娘。”
地上的宮女接着說:“我們父母都不在,入宮多年,家鄉早已回不去。若是出了宮,一介女流,能漂泊去哪處?望娘娘體恤奴家的難處。”
這算很大的事嗎,為何哭得如此凄慘。既然你們不想出去,就留下好了。
兩位女子對看一眼,爾後說:“繡坊的進出調度,要孫姑姑的手令。隻怕娘娘的話,我們帶過去,孫宮人不會相信。”
崔流秀朝我微笑道:“各局都有掌事女官,瓊華宮若要留她們,須下诏給這些女官。不知道姑娘見過她們沒有?”
沒見過。因為平康王府與内廷勾連,茲事體大,大都府還未将案件整理完畢,所以内宮諸人我都沒見。日常起居,服侍的都是玉嫂,她是我從雍州帶來的。
“南宮姑娘,因為平康王的事情,内廷被牽連許多人。”崔流秀慢慢說着,“五十幾人被拘禁于大獄,叫苦連天。不知這件案子,什麼時候能審完?内廷的一草一木都歸瓊華宮管轄,人命則更為要緊,請姑娘代為問問各位官大人。”
我不啃聲了,明白并不是宮女是否離宮那麼簡單。
有人還想哭訴,卻被人制止了。那個內監略微擡起手,兩個宮女立刻收起眼淚,悄然而退。
“今天是中秋佳節,我們這些微人,不敢打擾主上宴飲。懇請姑娘記得這件事,有空去内宮各處看一看。”
他說得十分卑微,又仿佛在提醒我的失察。踮起腳跟着我,好像背後靈。
我就問:“除了繡坊,禦膳房和藥房,還有什麼地方。内廷雜物是怎麼分的?”
背後靈默默陳述:繡坊有三十六人,内宮的一切針線都管;禦膳房十二人,主要供給中殿和瓊華宮的飲食,如果側宮添人,膳房也要加人;藥房麼,位置在北門一百步的五間大屋裡。白日有四位禦醫當值,到了晚間就是兩人。
還有内勤司,宮廷打掃除垢,都歸他們管,不過各宮内室他們不管。主事姑姑姓黃,挺大年紀,她管的人最多;剩下的就是珍寶庫,裡面的東西在慶禧十三年被洗劫一空,如今珍寶也不放在那裡,庫裡隻放些舊家具;至于禮樂局,因為先主長豐的關系,已經解散了。
說完一篇,正好穩穩走到禦膳房。
前車之鑒,膳房的人是最先輪換的,新入冊的人是從萬家莊和鎮國公府的農莊找來的。單立說過,他想把内宮的人都裁換掉,他不信任他們。而現在崔管事找到我,一定是各司不願出宮的人居多。
“那原先的十二人,調去哪裡了?”我問他。
他微微笑道:“主上恩典,賞了銀兩,有些回老家,有些就在内城找點雜活做做。”
他們的境遇一定不好。所以有人冒險出頭,表示不願出宮。
膳房很大,一排鈎子挂着鮮肉,一排都是酒桶,中央的大台面,幾個人立在那裡切菜,遠處的蒸籠突突冒起煙。崔管事很熟練,告之我哪些菜可以先做,蓋碗貼條;哪些需要當場熱炒,以及宮人伺候上盤的步驟。
“姑娘放心,今晚不會出差錯。”
我想起長豐的那隻冰桶。
他又微笑道:“剛才兩位姑姑唐突了,姑娘還沒受封,有許多責任還落不到您的肩頭。不過這天總要來,所以有些事,還要提早告訴您。”
忍不住問他:“崔管事,你覺得在大獄裡的五十人,都是冤枉的嗎?”
他依然飄忽地笑:“冤不冤枉要看官大人的判詞。吾等身家性命都交給瓊華宮,從前的瓊華宮娘娘仁德良善,從不讓外人冤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