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至後口,又悄悄說:“姑娘,我在河東的親戚過來送東西,我想出去兩天,同他們叙叙舊情。煩請姑娘準個假。”
我問誰能來換班,她何時走何時回來,又揭了大柱子上貼的值班表,選好人重新寫一遍。她趁機同我低語,宮裡進的糖霜蜂蜜,又貴又摻了雜物,不如換個對家。如此一聊,瑣碎的事越來越多,臨近中午我才出來。
皇後已經回來,卧室的窗下了半邊簾子,又見尤七老爺坐在窗前,翹着腿喝茶,我知道他要看診,就退了出來。
孝姑正在偏廳吃飯,見我進來,就問:“看完了嗎?我要開爐子燒水。剛才她說,想洗臉洗手,去床上睡一會。”
我搖搖頭:“你慢慢吃吧,我去後面看看,先把熏爐點上,不然花廳裡太冷了。”
未入宮之前,祖父和母親叮咛過,要我細心伺候皇後,言語謹慎,不可輕言妄行。其實他們不明白,内宮生活,累的是應付各色過客,而皇後的心思并不難猜。比如下午的茶會,我很早知道,小冰為了互通與親貴的感情,不得已才發的請柬。正因為如此,申時剛過,貴客們陸續入宮,我應酬得格外熱情。
盧夫人倒不用招待,她是小冰的親姐姐,直接走進皇後寝室。我在宮門口迎接安福郡主婆媳,他二人滿面含笑,先問皇後安好,接着又問候我。前幾天看望小衡王妃,送給小世子一對金麒麟,立刻滿城知道了。
安福郡主說:“王爺跟去玉泉山莊,王妃留下看屋子,她的病還沒好,怕過人,今天就沒來。托我帶來兩盒阿膠,給太後與皇後補身子。”
我接過,又問大公子安好,聽說他在雍州很幸苦。
郡主大發感歎:“這孩子莽撞,到處得罪人,我也不知賠了多少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等他回家,定要叫人去各處賠禮的。哎…喜兒,有句話總說不夠,咱們真心謝謝你…”
她壓低聲音,來往喧鬧,我卻聽得清楚:“多虧有你,把他從水裡撈起來,如今他是過了這個劫。這番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
郡主謝我不下十次,我早聽煩了,止住她的話,随後引路至花廳。窗格子透着光彩,細看婁姣姣,她好像胖了些,氣色也很好。郡主很照顧她,不肯讓她坐在風口。我會意,命人去煮生姜茶,拿出一張厚厚的灰毛墊,鋪于她的座椅上。
安福郡主府生機勃勃,小衡王府也安撫妥當,花廳内歡聲笑語,惬意又熱鬧。數了人頭,還剩韋家小姐沒來,她精于詩書畫,眼界甚高,平常就比旁人高傲些。我站于門口,見小轎落地,親自撩開簾子。
“大姐姐肯賞光,蓬荜生輝。”
十三歲左右,我曾去她家小院念過兩年書,不過沒天分,後來她不教了。這些年過去,人一點沒變,身輕而目銳,清淺聞風過,戲谑世人香。眼波一動,隻聽她說:“元小姐侍上禦下,調度内廷,如今是京都的頭面人物。我來瞻仰瞻仰。”
連忙拾起她的裙擺,免得弄髒,她昂首走路,我就如走狗似得跟在後頭。
花團錦簇,沉香繞梁。衆人圍着皇後,一會贊她容顔明媚,一會稱此苑林宛若仙境,一會說她治理内廷嚴明有序,一會又說她恩愛夫君孝順公婆。反正别人說什麼,她都不謙辭,巧笑嫣然,淺櫻色的胭脂盛開如花。
等到各桌的杯箸碗碟一應俱全,我便請各位落座,然後安靜立于皇後身側。小冰回頭,讓我去準備洗漱的手巾,于是我立刻走出來。午飯也沒吃,放松後才覺得餓,孝姑在偏廳留了飯,揭開竹筒蓋子,飯還是熱的,湯有點冷,我懶得再去廚房,拌在一處嚼起來。
今天的瓊華宮很熱鬧,就像從前在家一樣。我習慣熱鬧,剛來宮裡,總覺得太冷清,不及家裡熱鬧。不知岐州怎麼過龍擡頭的,大伯伯能不能回家呢,回去也是吵架。我曾一度慶幸能逃離那個泥潭,可如今宮裡的熱鬧也不屬于我。摸出郭池的信,想看他勸我别想家的那段,結果還是那隻兔子,露着爪子露着牙,朝我憨憨直笑。
小宮娥見我獨自吃飯,跑去膳房端來兩盤菜,又告訴我:“剛才宮門口又來一位貴婦人,猶猶豫豫立着,是姐姐去接,還是告訴孝姑姑?”
我立刻站起來,還有誰會來。走到那裡,原來是鄭伯伯的夫人,裝扮十分簡樸,穿着雪青長襖,發髻上隻簪了幾枚珠子。
“我原本推辭不來的,在家裡想着,還是來吧。是不是來遲了?”
連忙接進來,想一想,請人進了偏廳。
我笑道:“大夫人,先陪我說說話,等到席間要水洗漱,我再安排你進去坐。”
正好後院一陣歡笑嬉鬧聲傳來,但是對面的婦人卻愁眉不展。想到郭池的信,她這番憂愁,自然是為了夫君。
“我想…還是别進去的好。”她微歎,“我也不該來,要是叫他知道,肯定同我吵起來。”
我便說,如果有事想單獨告訴皇後,可以換個時候來。
她微笑道:“喜兒,你是善解人意的。告訴皇後,我也猶豫…怕是辜負她的好意,更怕辜負了聖恩。”
我就猜,一定是河道的差事,逼着鄭伯伯離家數月甚至一年的,家裡的孩子想他了。
她聽見,瞬間紅了眼圈。
“若為這個,我也不至于這樣。家裡的小厮回來說,那裡的人難纏得很,拆了他們的田,是要和你拼命的。我家那個,是頭實心倔牛,什麼事都自己做,做到最好才罷。天天勞碌,同人打仗似的,晚上隻睡兩個時辰,茶飯不吃,人都瘦了一大圈。家裡人看不下去,不得已跑回來,叫我過去勸勸。”
她落了淚:“喜兒,我家裡兩個孩子頑皮磨人,你是見過的。大的那個,今年十四,不肯上學,天天想去找他父親。我說兩句,他振振有詞,聲音比我還高。小的那個自幼多病,抱在懷裡喝藥養大的。他們父親在時,還能分擔些,如今人走了,又搞成那樣,叫我擔心哪頭才好。我是婦道人家,不求夫君封王拜相,隻願一家平安就好。”
我端了盞熱茶給她,又關上門窗,将爐子燒得旺些。
“大夫人,既然河道艱難,有沒有告訴陛下呢?”
“他本是個窮書生,沒有家族可靠,陛下想賞個恩典,必然要他做出成績,不然怎麼堵悠悠之口。喜姑娘,你明不明白,這世上的風光是用血汗換的。陛下為河道,又出錢又給人,他怎麼能說辦不好呢。如此一來,自己把自己逼得岔氣了。”
我沉默了,這可怎麼辦,這些事我也不懂。郭池隻會武力,他也幫不上忙。不過他與單立交情深,許多内情他可以上報。
剛想獻計,鄭夫人捏住我的手,輕聲說:“喜姑娘,能不能透個信給皇後,或者…請個更能幹的去,又或者找幾個人去幫幫他。這既是朝廷的事,京都的府衙也得出力吧,銅雀台的人更不能鬧事。我是怕如此下去,他把小命送了…”
有人敲窗闆,花廳的夫人們要洗漱。我叫人把花瓣盆先端進去,自己馬上來。
扶起婦人,通往側門石子路僻靜,可以送她出去,再叫人拉輛騾車來,親自送人回家。
“大夫人,你别急,我挑到時間就告訴皇後。外頭的事咱們做不了主,你把自己急壞了豈不更糟糕。”
她拭了淚,目色些許清明:“抱歉,害得姑娘聽了我一大篇心事,我愁腸百結的,也不知該說給誰聽。姑娘…”她遲疑,“你覺得…告訴皇後,合适麼?”
我挽住她的手臂:“皇後心地純良,她會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