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宮裡幾個月了,先前住在正殿西側的大屋子裡,後來綠桃也搬來瓊華宮,我就挪去藤蘿小院與她共住。清晨天色微亮,仔細梳洗好,披上大毛鬥篷,沿一條細長的石子路慢慢走去正殿。擡頭吸口空氣,隻見藤蘿纏繞花架,一路曲折延綿,清香撲面。小路的盡頭正好通至瓊華宮的後院,後院很安靜,汩汩的流水聲,兼聽到雀兒啾啾叫喚。孝姑坐在小亭裡,面朝晨曦做針線,見我來了,指指内裡,又搖搖手。我知道皇後還未起來。
今早孫姑姑會送來一批紗,清明祭祀,供太後與皇後穿的素衣。我挺犯愁,因為新帝新後與萬家莊親厚,莊上推舉兩位繡娘入宮侍奉。原本是件好事,可那兩位拜見完瓊華宮,說了一篇好話,皇後日常穿的,就隻用她們的針線。同行相忌,自然惹得孫姑姑不滿。
天氣漸漸轉暖,很快小亭子散漫金光,孝姑算着時辰,起身去照看皇後。正好門口的小宮女進來回禀,孫姑姑已經在等候。我忙站起來,将人請來後院,她端着肩膀,身後跟兩個女孩,一人捧一托盤,然後拉住我,悄悄笑道:“早些來,省得給别人占先。”
叫人把東西放下,又倒熱茶給她們。從小我就在内廷走動,與這些人大緻認識,孫姑姑是内宮老人,所以與我更熟。她揭開捧盒的蓋子,裡頭裝的兩匹紗,瑩潤如露,纖薄如霧,我禁不住贊歎起來。
“從庫裡翻出來的吧?好像是舊年的東西。”
長豐當政的十年,很少有内宮娘娘穿這類靡費的料子。
孫姑姑說:“可不是。最難的這樣兩種清雅顔色,一件叫翠水,一件叫岚光,當時南方上貢的,嘉甯皇後瞧了喜歡,連名字也沒改,叫我們收起來,哪知一收就是許多年。那會兒外賊打進來,我師父就将這些東西包起來,一包包藏在竈台下。如今拿出來,看着看着…我就想師父,就想哭呢。”
我笑說:“多虧老爺子機警,想出藏的好地方。”
她的眉一挑,輕輕歎道:“喜姑娘,别笑話咱們。我年輕的時候,宮裡的娘娘多,做件帽子或者衲雙鞋底,三五天就要。那時候精神,撚線比顔色,熬到四更天也不累。如今是不行了,這十幾年來…人都養廢了。主上沒興緻,咱們自然縮頭不啃聲的。自從師父離去,能幹的都走了,這裡一攤事也無人管,繡的是老虎還是貓,又有誰在意。如今低頭想想,真不知是那時的日子好,還是現在的好。”
彼時膳房的人來送早飯,等候在小廳,孝姑聽見動靜,和我一起迎出來。
我對來人笑道:“下午宴客的事情,我要去廚房走一趟。”
那人立刻回答:“姑娘幸苦,今天有新鮮白魚,中午給姑娘和幾位姑姑添菜。”
轉身回到後院,将孫姑姑一行引來正殿。皇後正吃早飯,崔管事站于一旁,輕聲慢語,細說主君外出的事。他看見我們,又說幾句,人自覺讓開了。我走上前,說明繡坊的來意,孫姑姑随即将輕紗捧上。
小冰聽了,說先拿給霞光殿看。
“太後若覺得好,就新裁兩身衣裙吧。勞煩姑姑了。”
對方立刻答是,預備告退,皇後又問:“祭祀那天,公主要穿什麼?”
孫宮令停頓一下,爾後回答:“娘娘,公主從未參加過清明祭祀,繡坊從前沒準備過。”
小冰便說:“她長大了,節日給祖宗磕個頭,是應該的。”
準備公主的禮服是頭一遭,之前長豐從不讓她去正經場合。
“喜兒,典儀上該做什麼,你去和公主說說。”她又回頭看着我。
崔公公便叫孫宮令給公主量尺寸。從長豐死後,隻給她做過喪服,如今她的身量變了。
小冰又說:“量尺寸倒不急。你回去看看,庫裡還有什麼新鮮顔色的料子,找幾匹出來,給公主裁衣裳。到了春天,小姑娘穿得精神些才好。”
孫姑姑忙道:“有的,嫩黃的石榴紅的細綿布,松花綠的繭綢,做成夾襖裙子都行。”
小冰點頭:“那就好。宮裡這些人口,麻煩姑姑一一照應到。”
說完話,我将人送至門口,對她笑道:“如今公主上午要寫字。不如姑姑先回去,吃了午飯,再過來量尺寸。”
她欠身道是,恰好崔流秀走出來,要陪她一起去霞光殿。
回到正殿,小冰正歎氣,因為主君再過兩天才能回宮。他從雍州回來,又跑去玉泉山莊了。
她愁眉苦臉,我倒不關心這個。拾起挂于椅背的披帛,披裹于她的雙肩。這是去年為皇後生辰,繡坊呈獻的禮物,用鸢尾花的顔色染的,名叫紫霄羅。
她感覺到了,問:“怎麼孫姑姑一大早來,講些沒要緊的事?”
有些遲疑,随後才意有所指:“娘娘喜歡這件披巾麼?”
“喜歡阿…”正好立于銅鏡前,小冰回過神,然後微微了然,鏡子裡的我也笑起來。
我說:“下午要宴客,娘娘披上它,好讓孫宮令放心。”
轉季的時候,太後有輕微咳嗽,皇後與我每日都過去陪侍湯藥。今日她吩咐我不用去,隻把後院的花廳收拾幹淨,再去膳房叮囑一回。皇後剛走,中殿的内官送來兩份信,一封很薄,封面寫為南宮小姐敬啟;另一封是郭池寄來的,厚厚一疊紙。他把每個字寫得又方又大,寫錯字還要劃掉重寫。雖然總說河道的事一切順利,可我知道他強調多次,多半因為他們在那裡幹得不順。
展開信紙,這次他說了實話。洛水那帶民兵愚固得很,老侯爺隻會喝醉酒罵人,都幫不上忙。他擔心汛期到了,河堤會塌。他還擔憂鄭大人的身體。接着,叮咛我在内宮專心服侍太後與皇後,閑事勿理;又勸我不要想家,最遲秋天,他可以回來一次。末了,附上一幅自畫像,一隻黑黝黝的大兔子,兩隻大爪子,腰間橫叉一把泥鏟,咧開嘴露着牙,朝我笑呢。他把自己畫成兔子,我真心笑出來。
收好信紙,匆忙往膳房走去。今天做青團糕和白酥糖,走進一些,白糖紅糖,玻璃瓶封好的蜂蜜堆在一處。張嫂嫂正揉糯米團子,見我來了,忙問好讓坐,接着對我說:“喜姑娘,娘娘不愛吃甜的,這些東西奉上去,妥不妥當?”
今天請了安福郡主,她愛吃;還有盧夫人會帶兩位姑娘來,給孩子吃的。
我又說:“青團糕多做一些,給太後送去,就說是皇後吩咐的。”
張嫂笑道:“剛才郭姑娘來,順道囑咐過了。她還幫我擰艾草汁子,你瞧,整整齊齊一碗,那裡火上熱着呢。”
我也說:“郭姑娘倒是實在人。”
張嫂立刻說:“真的。雖是太後娘娘養大的,跟咱們底下人說話很和氣,借口鍋還回來,還洗得幹幹淨淨。她是好伺候的,不金貴。”
我看到一旁擱置的隻是普通瓷碗,就問那套青雲茶杯在哪裡。崔管事從庫裡找出來,吩咐茶會要用的。
張嫂忙說:“我鎖在櫃子裡呢,等到裝碟子再拿出來。上回金姑爺家的小妞跑來玩,不留神打碎隻碧綠碟子,崔公公心疼好久。”
我便起身道謝:“大嫂嫂辦事穩妥,叨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