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前橋閣用午膳的空隙,我叫來崔流秀。問清楚了嗎?昨晚母親與小冰在争論什麼。
崔流秀壓低尖尖的嗓音:并沒有争執什麼。前幾天夜裡,小衡王府來内宮請人看診,宮門已鎖上了,守衛就沒放人。不知怎麼的,隔天太後娘娘知道了,要傳人來诘問。于是守衛就說,這是瓊華宮新定的規矩,過了子時宮門不準随意開的,禦醫也不得随意外出。昨天太後提起這件事,不過問了下原由。
接着他重複,皇後娘娘沒有與太後争執。
我提着筆描字,瞅他一眼:“我不管誰要看診,你該調停好一切。怎麼弄得母親不痛快,皇後受委屈。”
崔流秀沒争辯,隻是彎着腰認錯,言辭懇切。
我又劃兩筆,問他:“是有人在嚼舌根嗎?誰常去母親的宮裡?”
面前的老奴停頓片刻,爾後笑道:“陛下,接近年關,給太後請安的人多,各府上有身份的官眷都去過。衆人都知道,陛下與皇後夫妻恩愛,又與太後母子情深,誰會這麼沒眼色,給主上使絆子呢?”
既然他要息事甯人,我也不去深究。見我沉默不語,他卻提醒說,小衡王爺剛才向中門遞了消息,等着給主上請安。
“陛下,昨晚太後與娘娘不過議論幾句,但傳到外頭,對衡王府是件大事。惹得内廷主母不快,以王爺的脾氣,怕是要瑟瑟顫抖了,如果弄得家宅不甯,這年也過不好。原來是件小事,就怕一折騰,鬧得沸反盈天,真要給人嚼舌頭了。”
是啊,衡王叔膽小如鼠,秋天叢林打獵,我從馬上掉下來,他吓得也掉下來,獵到的鹧鸪也弄丢了。
低頭略思索:“你給小世子送份賀禮,送到王府去,讓王爺安心過年。”
崔流秀又說:“老奴這張臉不讨喜,不如讓喜姑娘去送。她一去,衆人就知道是瓊華宮送的。這樣替皇後娘娘遞送了善意,也顯得娘娘大度。瓊華宮寬厚仁德,皇城内外祥和安甯為上。宮規要遵守,親情也要眷顧。先前某些誤解,自然消散于無形。”
看着他,慢條斯理忖度:“很好,照你說的去辦。”心裡默念,從前沒覺得小冰對他多好,他倒挺為她着想的。
新年快到了,前橋閣無公務上報,我便常去母親宮裡請安。一日,西北大營送來許多特産,于是挑出一些蜜瓜帶給母親。母親問清是誰送的,爾後說:“青川姑娘我見過。那位屈家小爺,是她的表親麼?”
我轉過身,彼時屋裡隻有萍萍,桌上宴客的茶碗都收走了,隻留些水漬未擦幹淨。
母親笑道:“我的意思是,趁着年節,陛下可以對西北大營多恩賞些。倒不用避諱皇後曾經嫁過誰,這樣反而顯得我們大方。”
誰在說這些陳年舊事?我很不高興。
母親拉住我的手:“孩子,你覺得我怪小冰嗎?我是要幫你們。她是皇後,一言一行萬衆矚目。過往的事,隻要咱們不避諱,攤開講明,又同西北大營親厚依舊,如此就能絕了他人口舌。”
我冷漠回答:“母親,别聽那些淺薄人的話。小冰從前吃了許多苦,嫁人是逼不得已。”
室内很安靜,她叫萍萍也出去,我知道她還有事要說。
“你們成婚之前,老丞相就同我說過他的顧慮。當時我說,隻要陛下喜歡,我不會反對,而且我希望朝臣也不要反對。孩子,母親知道你也吃過很多苦,所以想着,隻要你高興,一切都是值得的。”
很難不動容,一時竟說不出話。
“隻有一件,她既是皇後,安享尊容,那身體發膚,都該獻給皇室。單兒,你為何叫外頭的醫家給她看病,又為何瞞着我?”
尤七并不是來路不明的醫家,他常年給南宮世家看診。我隻是不想讓外人知道皇後有病。
母親隻關心一件事:“那麼,會不會影響她生孩子?”
這件事事關重大,不隻是霞光殿,整個朝堂都會問。
日落西山,橫影交疊,我坐在窗前,擦拭一柄長刀。小冰接到青川的信,反複看了兩遍,爾後托着腮,同我說:“好想回去一趟,看看姐姐,哎…”
這聲哀怨的長歎,好像她住在宮裡很委屈一樣。
瞥她一眼:“你去了,青川也未必想見你。”
覺察出我的不快,她收起信紙,接着端出一碗面湯。我一瞧,紅油香膩的湯汁,幾塊面疙瘩浮在上頭。
她似笑非笑,吊着眉梢:“母親說了,這是你在南嶺愛吃的東西,讓我多學學。我去請教郭妹妹,她手把手教的。她說面條子不夠勁,你就不愛吃。”
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眼見面前的女子單穿薄襖,披頭散發,光着腿套棉鞋,一點也不知道愛惜身體。
拿件披風裹住她,又笑道:“離歲末還有幾天,再請尤七爺爺進來給你把脈。”
她别過臉,說自己沒有病。
“那麼請他來喝茶,同你聊聊天也好。”
“他囑咐過了,叫我靜養,不要大喜大悲,也不要同你親近。”
歲末時金士榮帶工曹觐見,雍州的修繕進程艱難,明年三月要重開漢章院,隻怕趕不上了。工曹的褚大人,家裡三代服侍朝廷,皇陵都是他們修的,之前他聲淚俱下,有負主上所托,他要請罪離任。
心裡有點疑惑:“你是說,闵代英不讓你上島?”
褚大人歎息:“陛下,如半月前所呈報,老臣去過兩次,一次送紅葉林的木材,一次發放工錢。後來,大公子便不讓我去瞧。哎…那地方是皇後母家,明年又要選拔考生,曆來是王朝聖地。老臣心裡重視,不過多囑托幾句,大公子不高興了。他專找來路不明的人,散錢加上哄騙,在碼頭豎起一排人,不叫朝廷的人去看…這可如何是好。”
如果是真的,闵代英的确膽大包天。前幾個月,他不是一直尋死覓活麼。
我沒好氣問:“既然你沒去看,怎麼知道三月幹不完的?”
金士榮笑道:“老褚,你這是放了陛下的鴿子。暮春時節要選考生去雍州,你老早知道這項安排的。”
褚白紗連說不敢,唉聲歎氣:“陛下,老臣雖然老邁,派我去掘土填坑都行,島上的事原是臣子的本分。隻是…老臣伺候不來大公子。陛下行行好,隻把大公子請回來吧。”
瞥一眼金士榮,他請人扶老頭出去了。爾後才問他,闵代英真的那麼嚣張?
“陛下,這事很簡單。”他笑着:“等天氣緩和些,您親去雍州瞧一瞧,就當踏青尋春意。既然大公子将整件差事攬下來,倘若有一點不如意,工曹自會處罰他。”
許多事的表象與内裡不一緻,這是金士榮說的。他在市井長大,做了官後,長年外放各地做縣令。雖然許多人都說他不可靠,我卻感覺與他相處很輕松。新年過去,到二月下旬,柳樹開始抽嫩芽,我在内城憋了一個冬天,很想出門走走。想起他的提議,反正雍州很近,來回不過五天,于是命王琮去碼頭備船。
小冰知道了,叫喊着她也要去。她滿心期待,蹦蹦跳跳,又翻開箱籠找衣帽。
“要帶幾頂帽子呢?”那時我幾乎不能拒絕。
崔流秀站在一旁,微微笑道:“娘娘,太後那裡還病着呢。您走了,日常侍疾要交給誰?”
于是她回過頭,看看我,又瞧瞧他,立刻明白,無論是我還是内宮諸人,都不希望她去。
安慰她失望的心情,如今那裡翻土砌牆,去了也是吃灰。我承諾,等到夏天她叔父的忌日,一定陪她去住幾天。
後來坐在船上,腦中依然是小冰失落的神情。船緩緩靠岸,端詳眼前的景象,衰葉深茂,素水橫流,小冰為何如此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