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有兩個壯漢指揮下錨,另有一隊人站着迎接,我收回神思,發覺闵代英坐在輪椅上,大剌剌攤開手腳,直瞅着我笑。
“聖駕來得正是時候。大書房的紗窗糊什麼顔色,我發愁沒人問呢。”
褚白紗立刻跳出來,指責坡道說全是雪水,也不鋪上木闆,大夥的鞋直接踩泥裡了。
卷起褲腳,既然都濕了,先去各處看看。沿大路走去,還未看見房舍,周遭大片是新翻的黑土,一層一層翻過,跟波浪似的連綿很遠。
闵代英說:“四叔交代過,先把田地處理了,可以趕上春天播種。”
我随意問幾句,水渠從哪引來,挖了幾座池塘,他一一作答,又說這裡的黑土很肥沃,用來種地不錯,不過地勢太低,所以要多築幾條水溝。
“陛下,漢章院的屋子要越過樹林才能瞧見,你們請走台階上去。”他笑道,“我麼,要找人擡上去。”
走上台階,立刻看見嶄新的青瓦白牆,房舍三五成群錯落而立,正好日頭很亮,瓦片盈盈爍爍,攀牆的舊年老藤雖然不夠綠,但都修剪整齊了,和着陽光吸氣。整個城鎮外圍築一排矮牆,隻有半人高,沿牆鋪滿映山紅。
大公子很用心。我問一起爬上來的褚大人,感覺如何。
褚白紗說:“謝天謝地,那小子沒胡搞。如今先隻能這樣,至于房屋裡頭粉刷陳設,隻要加緊趕工,也許能趕上春天開院。”
我哈哈一笑,難得有件爽心事。又瞧見不遠處有坐酒館,煙囪冒出白煙,已經有館子營業了嗎?
王琮一直跟着,提議咱們過去取個暖,先換雙鞋襪,再問問大公子,裡頭能不能吃喝。
酒館裡服侍的小童,是從安福郡主府跟來的。他們聽從召喚,切好一盤羊肉送來,又燙了一壺酒。闵代英身邊的小童很機靈,趁他家公子還未進屋,同我說起他們有多幸苦多艱難,才能有今日這番成績。
“陛下,寒冬臘月做工,手指都凍得通紅,都裂開了。您瞧瞧…”
王琮推開他,問島上如今有多少人。
那孩子說:“原來朝廷給了五十幾号人吧,哪裡夠用的。公子又找了五十來個。大夥湊在一起,吃冷風爬梯子,才把頂牆砌好。公子留在風裡喊,上下指揮,喊得嗓子都啞了。”
褚白紗立刻斥道:“正要說這件事。陛下,大公子随意讓人上島,這些人都未登錄造冊,出了事故誰的責任?”
他年紀大,垂眉深目,吹着胡須,嗓音一大,小童便不肯吱聲。
我端起碗啜酒,眼見闵代英進了屋,褪掉風衣,又朝我拜過,才被扶到椅凳上。他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臉上有灰塵有油漬,額角耷拉一簇頭發。還好,這不影響一個人本身的氣質。
我故意沉聲問:“公子不聽工曹主事的指揮,從哪裡找來的人?”
他低頭微笑:“陛下,工曹在冊的人大概吃慣公家飯,又懶手腳又笨。他們是指望不上的。我想起去年修玉泉山莊的工人,叫小弟去找人,出夠工錢,他們就來了。算起來,這些人大都府的韋大人用過,這項不算逾矩吧。若真的有過錯,也是我一人之過。褚老師早提醒過我的,陛下不要怪他。”
他擅自将修山莊的人調度過去,怎麼我一點也不知情,韋伯林肯定也不知道。
他又說,主上駕臨,島上的人可高興了,幸苦一個冬天,等着放賞呢。
褚白紗氣道:“多餘的那些錢,我沒法給。庫裡的錢,每項都預支了用度。”
闵代英半點沒在意:“老師,能花錢解決的事,你就偷着笑吧。”
他真是自信過度,認為我們不會怪責他。
我忍住笑意,有些戲虐:“大公子精神很好,比起去年,真是天差地别的氣性。”
他抽起手,一本正經,朝我作揖:“主上的恩典,做臣子的自然投身相報。”
闵代英的童年應該很快樂,我想起懷東,他也是一帆風順長大的。縱然他們的人生之後遭遇變故,眉眼間總存有光芒。有時我會羨慕這些同齡人,卻不懂該如何親近。
翌日,我在南宮老宅裡睡醒。因為老宅不需要修繕,所以很清淨。王琮跑來說,大公子一夥人在東頭角大書房裡吵架,為了糊窗戶的事。
“陛下,那些工頭隻聽大公子的話,不理睬褚大人,把老頭氣得嘞…哈哈哈…”
等他笑夠了,我叫他帶人去後山的崖壁上瞧一瞧。尤七說過,雍州盛産一種雪蓮,每年冬季花開,用來做食補,能延年益壽。
“待會兒我到處走走,你帶人去後山找東西,不用跟着我。”
老宅的位置接近大路盡頭,再往深處走,有一座八角樓,裡面堆的都是古籍典藏,舊朝編年史,還有更早的列國遊志。那是座古舊的塔樓,一層的挑檐口織着密密實實的網,木欄杆斑駁掉漆,手搭上去,吱呀一聲,跟腳處搖搖晃晃。本想去最高處,那裡能眺望大海。拐到二樓,我不想往上走了。四壁的黃木書櫃嚴實關着,随手打開,有一本永真紀年,抖了抖書皮,我拿到敞亮的地方翻開。
永真君算是金雀王朝最有作為的君主,當時強悍的西州鼓城都向其稱臣。翻過幾頁,史書當然極盡贊譽,到了永真十九年,書上記錄,他在獵狐的旅程中,突發暈厥,四肢痙攣,鼻息微弱,目直而吐液。之後永真朝的運勢急轉直下,他的皇後病故,兒子孱弱無能,幾年後,還遇上親貴兵變。
天陰沉沉的,沒有昨日的陽光,我翻過十幾頁後,慢慢踱回一樓。守衛說大公子找來了,等在外面的石條凳旁。
“陛下,這座塔樓不在修繕的計劃裡。”他以為我是來巡查的,特地解釋。
“我知道。這座古塔裡很多書,原本做儲君時該讀的,當時我沒機會,所以現在來看看。”
于是他很熟練調轉輪椅,陪在我身側,走了一會,慢慢說道:“這件差事,我讓褚大人不高興了。如果陛下也不滿意我的作為,可以直接懲處我。”
你知道他不高興,不也幹得興緻勃勃。我沒有什麼要懲處的,反正雍州如今的景象很不錯。
他咧開嘴,松口氣:“主上英明。”
手上還拽着那本古籍,他看見了,就問:“陛下在翻閱舊朝的史書?我剛來京都時,也常從集市找些野傳來看。”
饒有興緻,把書遞給他,然後問:“如何?寫得一樣嗎?”
他認真看兩眼:“這名字見過。那些野史總是借個人物名字,自個編得活靈活現,同唱本子一樣。”
永真君是一代明主,人們總将他編得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闵代英立刻笑呵呵:“差不多吧。我看過一本小傳,永真君到了晚年,有位懷幽王意圖謀逆。書裡描述,懷幽王僞善奸詐,朝堂諸臣,十有八九是他的親信。更可恨的,他又得婆娑教的信任,與教主周遊藩國,籠絡人心,名望超越了當時的儲君。永真君覺察他的企圖,連同儲君一起肅清王爺的黨徒,又設計去遠山狩獵,将他擒獲于營帳裡。轟轟烈烈,平息這場謀逆,将皇位安穩移交儲君。”
他說,金雀王朝有許多這樣的故事,因為悠長千年,處處都有王位紛争,争雄逐鹿。
我轉過頭。他大概感到言多必失,壓抑嘴角,緩緩收斂眉眼。
“大公子作為旁觀者,是不是覺得,那位懷幽王是冤枉的?”
他擡起頭,沒有馬上作答。過往煙塵,真實的答案早已埋葬。
我倆在石闆路上走了半刻,路過一片苗圃,此處要栽種銀杏,工頭告訴我,先将老樹根刨去,土要養幾日,最好有陽光,再放下新的樹苗。
闵代英看得很仔細,尋問用的肥料,又叫人将樹苗搬來檢查。他精力旺盛,已将剛才的故事抛諸腦後,還轉頭對我說:“我隻是來當差的,自然覺得新鮮有趣。不比主上,主上覺得雍州太沉重,所以不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