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生在臘月,可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天。那年在四惟酒莊,屈巾花給我辦生日宴,那天是臘月十二吧,于是單立就記住了。淳化元年的臘月十二,他也要給我做生日。
告訴他實情,我出生的時候,其實無人在意,名字都是乳娘起的。因為下過幾場雨雪,屋檐下倒挂着冰棱子,屋裡的女人們閑着無事,輪流抱我,不知誰替我取了乳名。等到父親回家,已是來年的初春。他沒問過小女兒的生辰八字,隻跟着大家叫小冰。
單立摸着我的臉笑,生若飄雪随風逝,那片雪花最後落到他手上。窗外正飄着大雪。他喝了酒才睡的,身體很熱,整個人挨過去,腳底正好貼上他的小腿肚子。
我說:“明天要請戲班進來嗎?這樣酒席要擺到鏡花台去。”
他搖頭:“怪吵的,那裡也太冷了。”
聽說元府上養着說書的女先生,能講天南地北的趣事,我想聽聽新聞。
他笑起來:“好啊,請她們進宮來。我們喝酒吃菜,她們道聽途說。”
摸到我的額頭,等我擡頭,他又叮咛,後宮的瑣事交給喜兒和崔流秀做,讓我不要多操心。
“小冰,你好好陪着我就行。
他過于看重尤七爺爺的話,入宮這幾個月,我再也沒暈倒過。
他卻聚攏目光憧憬:“你陪着我,生兒育女,這才是正經事。”
是的,生兒育女,從皇後冊文,衆人的祝禱,以及迎來送往的歡聲笑語中,我明白這是最重要的事。而且依照單立認真的性子,怕是已經計劃好我何時懷孕何時生産,他何時祭拜宗祠了。
第二日一早,河道的信使要回來,他起床後就去中殿。我不願起來,睡眼朦胧躺着。沒過一會,聽見綠桃的叫喚聲,叫得像隻被拔毛的小雞仔。喜兒掀開簾子,發覺我坐在床上,就轉身對人吩咐,伺候洗漱,準備早膳。
“她在鬼叫什麼?”揉着額頭,又打哈欠。
喜兒挑出一件銀紅灰毛的小襖,我穿好後,坐到鏡前,孝姑便上來梳頭。
“今天是娘娘的生辰,挽一個燕尾流雲,好不好?”
我朝鏡子笑道:“好啊。你們家裡不放心,怕我欺負喜兒,才叫你跟進來伺候吧。”
孝姑是個手腳利落,不善言語的女人。她回頭看喜兒,喜兒擺擺手,隻讓她仔細梳頭。
我把昨晚和單立讨論的結果告訴她。今天不去鏡花水月看戲,晚上在瓊華宮擺桌酒菜,請母親過來小酌,再請說書先生進宮一趟。
喜兒聽見,便問:“那麼娘娘要不要先去霞光殿?同太後商量一下?”
屋内的垂簾都攏起,雪光透紗窗而入。天色明亮,已經辰時了嗎?我摸了摸臉,自己睡得太晚,誤了給母親請安的時辰。
喜兒又說:“太後早說過,天冷雪地又滑,娘娘無事不用請安。不過今天是好日子,應該去磕個頭。另外晚上的宴席,吃什麼聽什麼倒是其次,先去與老人家商量,叫她也出出主意,晚間圍爐夜話,才能讓人稱心如意。”
我回過頭,她正撥爐生香,不由感歎:“将來誰娶了你做媳婦,才叫真正稱心如意。”
溫暖的雪光投射,她笑盈盈的,純淨如山茶花。我垮下臉,她這麼能幹,母親一定喜歡她比喜歡我多。
走到西廂房,早膳都擺好了,綠桃盤腿坐着,一見我就做鬼臉。她對喜兒就不同,很聽她的話。喜兒端着細粥,挖一勺,她就吃一口,跟小狗一樣。
我依然冷臉,扔掉銀勺,對小狗說:“自己吃,以後不準叫别人喂。”
自從喜兒進宮,她自以為有靠山了,不把我放在眼裡。
“路要自己走,飯要自己吃。再叫我看到别人喂你吃飯,以後懷東的信,你都别看了。”
“喜兒,你進宮是服侍我的。若是公主占用你太多精力,我隻好叫她搬回去。”
于是一個哀哀後退,另一個忿忿跑了。成功拆散她倆,我心滿意足。
不過喜兒說的沒錯,今天應該去給母親請安的。剛出門,崔流秀迎面走來,他說中殿有請,讓我即刻過去。
我讓喜兒先去霞光殿,自己來找單立。路上尋問崔管事,中殿有什麼事。
崔流秀跟着回禀:“今天一早,大都府運來兩箱子東西,大紅綢裹着,裝的貂皮狐皮,玉珠钏琉璃盞,都是給娘娘的賀禮。韋大人他們能說會道,陛下聽了很高興,所以請娘娘一起過去同樂。”
我同那些外臣沒什麼交情,他們随分送禮就行了,不必大費周章。
步入中殿,果然金士榮與韋伯林都在,年關要到了,他們正讀各地上陳的節禮單。而單立獨自坐在案桌後,窗格湧入的陽光太亮,我都看不清他的眼睛。
案桌上攤開一張烏黑瑩潤的毛皮子。單立對我笑道:“這是他們的心意。請皇後過來,親自謝一謝。”
轉過身,內監将隔簾放下,我也未看清任何人的臉色,他們已躬身問候,恭賀我永續韶華。
金士榮先說:“娘娘,今年是您入宮後頭一個芳誕,大都府備些薄禮是應該的。”
大殿裡雖然放置火盆,但窗格打開,還是有點冷。坐下後,發覺單立正翻看北慶牧場的收賬。
韋伯林說:“陛下,除去每年進貢的牛乳羊肉,這些是牧場的收入明細。這宗産業原屬南宮氏的封地,慶禧十三年後,南宮世子交托元老師代管。如今老師也要退休,論理該交還南宮氏的。”
單立與我對看。我早知道牧場是本家産業,不過當年叔父無心經營,交給長豐處置了。倘若我開口要回,會傷老臣的心,沒想到元绉自願交還了。
單立的長眉舒展,看得出來他挺高興。于是我問道:“這些年,老丞相是派何人去管事的?”
韋伯林立刻說:“皇後娘娘不必勞心。牧場由當地鐵佛人經營,北慶那塊地是饒氏在管,他們一家幾代人都做牧羊的生計,娘娘的先祖也同他們打過交道。如今隻要封個文書過去,将來收賬點貨,再交托南宮氏就行了。”
這麼說,這才是送給我生辰的大禮。為什麼呢?
金士榮站得最近,悄悄笑道:“陛下,娘娘身在内廷,哪裡管得着豬馬牛羊的買賣?”
單立略一沉吟,便說:“說得沒錯…”
他朝我示意,我明白,他想交給金士榮。這隻哈巴狗子,一定早聽到消息,等着撿個大便宜。故意扭過頭,不看單立的眼色。
韋伯林又遞上一張紅花箋,說是北慶饒氏專門上呈的福祿花箋,紅綠交輝,龍鳳疊繞。
“陛下,他們的大當家,秋天得了個新娃娃,全家高興得很,所以送來的東西都喜氣盈盈的。”
“是麼?”單立合上賬冊,眉角下彎,“替我封個紅包送去。”
韋伯林上前一步,笑道:“饒當家要親自入京謝恩呢。陛下,那家人如今過得順心如意,從前的事也不提了。前陣子,老師一直念叨,他要回去岐州,可老大還在礦場服役。”
單立又打開賬冊,平淡回應:“他犯了人命官司,去礦場已是輕判。何況是皇叔定的案子,我怎好随意放人。”
韋伯林說:“陛下,原是饒家那婆娘有些不正經,元大爺也莽撞,才誤殺饒家那小孩。如今雙方彼此體諒了,故而老師才開口求恩典。”
單立沉默不語;我并不清楚那件官司,如果單立不答應,那牧場還能歸還麼。
金士榮見氣氛僵凝,就提議:“陛下,那官司原來判十五年,隻要服役滿數即可,也沒說去哪裡服刑。不如讓老丞相帶人去岐州,那裡也有服苦役的地方,再吃幾年苦,也不算違逆先主的意思。”
韋伯林還下跪糾纏:“陛下,新朝大赦,惡徒流匪都能赦免死罪;老相是三朝忠臣,兒子卻在礦場餐風露宿,請您的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