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六年的夏天,雍州的夜晚很熱。我和小月都習慣晚睡,穿着寝衣,并排躺于竹席,輕而涼的絲帛撓着皮膚,朦胧紗帳撲面吹來,常常神思散漫,吐露心底的事。
小月有顆晶瑩的心,能包容世間塵埃,唯獨排斥自己的親姑母。當時我嗯了一聲,沒打算延展這份情緒。後來她繼續說,她讨厭姑母,因為她的存在,讓她沒有母親,也讓她的父親終年憂郁。
叔父曾娶過田莊的一位農家女,生下小月後,沒過幾年,那女子又有身孕。當時雍州的親眷高興極了,期待着本家誕下一位嫡系繼承人。沒想到,正好碰到嘉甯皇後病重,叔父留在内城照顧妹妹。而留在雍州的妻子同時動了胎氣,提早臨盆,掙紮了兩天,結果母子俱亡。等叔父趕回家,隻剩小月哭得直喘氣,到處找爹爹。
小月說,那時她還小,隻當母親體弱,或者運氣不濟,沒躲過鬼門關。後來漸漸長大,發覺父親時常呆呆愣愣,描繪姑母的模樣,發覺他的思念,他看畫像的神情。而他從來沒有畫過母親。宛如黑夜的驚雷劈入腦中,讓她既驚訝又恐懼。他非但沒畫過自己的妻子,也沒對其他女子動過情。她都發現了,那她無辜的母親,日夜陪伴丈夫,她會懵懂無知麼。
這件事成了他們父女的隔膜。小月懷着怨恨和嫉妒,甚至輕蔑的心情,去對待嘉甯皇後。她不理解這種感情,也害怕别人發現。那年小倉山隐秘的小塢内,年少的我凝望姑母的春閨圖,這讓她很窘迫也很緊張。綿長素紙,有位含情脈脈的女子浮現,華光暧昧,潑墨溫柔。作畫人的筆尖都是情愫。心中突然閃過一片金色湖面,潋滟又柔美,扯出一波波漣漪。我沒啃聲,因為那是叔父畫的,同時也明白小月的心情。後來她與我就心照不宣,覺得我同她一樣,都努力鄙棄和掩埋這類污穢的感情。
夜色籠罩,與她并排躺着,敞開衣襟,袖子撩去肩膀,小腿肚赤裸着。即使這樣,我也未能真正坦誠心事。小月是對的,我的理智讓我順從她的意志。翻過身,摸摸自己的唇,凝視着黑夜。既然深情得不到結果,就不要點燃它。
那時的我眺望未來,一心要做雍州的當家人。我不想嫁給任何人,留在這裡,像祠堂門口的老樹,紮根厚土,風雨無懼。叔父曾用探究的目光注視我,他說,小冰好像不屬意于懷東,你望他的目光沒有柔情。我嘻嘻笑着,我當他是哥哥呢。然後他咳一聲,樹葉飒飒作響。是啊,比較起來,懷東更像哥哥。
又翻過身,大紅衾被裹着身體,渾身黏乎乎的。睜開眼,紅绫帳子迎面撲來,很喜慶的紗幔,金線織出龍鳳呈祥的圖案。我記起來自己生病了,喝完藥一直捂汗。伸出手,碰到茶碗,有人坐着打盹,被聲響弄醒了。接着她們撩開帳子,天色已經大亮。
換好衣裙,随即坐到窗下抄經。自從上回得罪他們母子,單立命令我每天抄道經交給母親,直到母親氣消才罷。他當時的表情很冷肅,仿佛要與我拉開距離。我沒再争辯,挑了清晨清淨的時候,和綠桃一起練寫字。綠桃寫得很認真,她為了給懷東寫信,才願意學寫字。而我捏着筆,左思右想,偶爾會出神,不似綠桃,心愛一人,必要筆鋒淩厲劃出去。
抄完後,正好萍萍來了,身着青蔥色的襖裙,同窗外的季節很合宜。知道我病了,攜一壺暖融融的姜湯來看望。她不大來瓊華宮,寬大的宮殿襯得女孩很嬌小。喜兒連忙讓座,又親自沏茶,她才輕輕挨凳子邊沿坐下。
我将抄好的經書折好,托她帶去霞光殿,今天不能去請安,讓母親别怪我。
萍萍淺淺笑:“太後不看道經,也沒怪罪娘娘。早上聽見娘娘病了,遣我過來看看。”
女孩很溫和,宛如點綴綠枝的羞澀小花,白白嫩嫩,人見人愛。她是來勸和的,勸我别和她的單哥哥賭氣。我沉默不語,縱然煦日暖風,内心卻存積着愠怒。心裡不停轉念頭,要是她也嫁給單立,我怎麼能忍受。心底灰暗的角落,封起的皮又剝落。喝口姜湯,掩飾嘴唇吐出的冰冷寒氣。哎,我不能殺掉她,這樣單立會跟我決裂的。
後來萍萍說出這樣一番話:“若是為我,使你們傷了和氣,可太不值得,小冰姐姐。自從他跟你出走邺城,我就知道,他不再屬于我了。後來見識到偌大的内宮,自然更明白這個道理。落英缤紛迷離眼,莫談少時真心淚。有一次聽戲文,伶人唱出這句,我突然哭了很久。單哥哥就說,你哭什麼呢,我不會抛下你的。的确,他不會抛下我,可我也明白,他不會屬于我一個人。”
她說的屬于是什麼意思。單立不屬于她,那他屬于我麼。揉一揉額頭,我的頭很痛。身上一陣寒涼,褪去的熱度又起來。宮人慌了,去請尤七進宮來看診。
喜兒見四下無人,勸慰道:“其實郭姑娘溫厚謙和,很适合在宮中相伴。更何況,陛下待娘娘情真意切,宮人們都看得清楚明白。娘娘還有什麼不滿意呢?”
我沒有不滿,或許如今的日子太安逸,老是深思迷亂。尤七來看我了,忍不住問他,自己怎麼還沒身孕。
“三小姐需要多休息。”他并不搭脈,依然對我老生常談,“等過幾年,身子養得如從前那樣健壯,再考慮這些事吧。”
他說過,沉船落下的傷,我沒有休養好,必須調養幾年,等到不暈倒不痙攣抽搐,才能生孩子。那時他瞅着單立問,是三小姐的命要緊呢,還是為陛下生娃娃要緊?那時單立背過身,地上的陰影拉得老長,我知道他很失望。
“還要等多久呢?”滿眼憂愁,三年五載,未來不定,“我覺得自己都好了,很久沒暈倒過,今年春天,身上的紅疹也沒起過。你叫我别激動,我連大聲笑都不敢。”
尤七哈哈笑:“那很好。小冰,你在這裡有了新的生活,就不要糾纏于過去的事。”
這場病如春雨般,淅淅瀝瀝,纏綿悱恻。安神湯每日都喝,喝了以後更加困頓,除去夜間,午後也要睡上一個時辰。單立與我和好了,他本來沒把争吵放在心上,外朝的事又占去大部分精力。我很疲倦,因為是萍萍去勸和的,所以我倆再見時,都無滋無味。春分過後,烏洛蘭氏派使臣入内,我早已收到信,這次跟來的有雍州的故人。
崔流秀見我面容憔悴,就提出讓喜兒去打發他們。
“那野小子不規矩得很,娘娘沒必要見他。”
後院的小亭子很好,有鮮花有楊柳,垂簾也不必放,他從小就認識我。我見少年走近,他蓄起了胡子,眉間堆起陰影,不再是從前的模樣。
他依然稱呼我:三小姐;又說這裡很大很氣派。
“隻是三小姐變了許多。”
我知道懷東殺了左無風,他本就該死。也知道無浪懵懂不知,他很可憐。他用悲戚的大眼睛望着我,仿佛在說,三小姐,别恨我。
吸口氣,不讓自己太激動,眼神遊離,問清他的來意。
春秋兩季,永昌府都會入京朝貢。如今,他是烏洛蘭世子的鐵衛,此次是接了公差。
“世子遣我來見見世面,另外看望三小姐。去年小姐大婚,沒來得及備禮,這次一起帶來了。”
有位女子同他一起進宮,颀長身條,鵝蛋臉面,眉心有塊紅色胎記,手心捧着一盞玉壺。走近些,那是一壺珍珠。
女子開口:“素水南珠,這是送給娘娘的嫁妝。因為去年恰逢多事之秋,世子又病得糊塗,所以送得遲些。”
我沒吭聲,心底突突跳,安靜了幾年,他又想害我麼。
無浪連忙解釋:“自從少爺給岩漿燙傷,一直卧于病榻,傷口有炎症,怎麼治也不好。直到冬天過去才好些,如今能自個走路了。三小姐,他沒有異心。”
冷冷瞪着他倆,他早該死了。
“無浪,他是不是該死?你什麼都知道,所以夠格回答。”
少年瞬間漲紅臉,手足無措。他本是個善心的孩子。
手捧南珠的女子略微欠身,半步朝前,溫和說道:“娘娘,您同世子一樣的脾氣,要生要死,要打要殺。烏洛蘭的經文說過,大惡大善,因果互通。娘娘可以恨他,請不要傷害他。”
擡起頭,仔細看她。女子目若深潭,下颌線條很溫柔,如涓涓流水,沖刷突壁暗礁。
無浪說,她叫鵲姐,世子與銀柳公主成婚後,鵲姐是他們的侍婢。
挑出一顆明亮的珍珠,使勁揉捏兩下,爾後笑道:“聽聞銀柳公主的傾國之貌,哥哥真有豔福。”
鵲姐平靜回答:“即便如此,于世子心裡,也許不及娘娘的萬分之一。”
此時宮人都退到遠處,亭子内隻有三人。她的聲音很輕,我有些心虛,瞥一瞥無浪,再轉目看向女子,她的眼睛分明在審度。手心捏住珠子,好像捏住什麼秘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