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述得委婉,萬家針立刻滿口答應。他隻有一隻手了。想到他近六十的年紀,身弱神怠,我不忍多施于負擔。幸好莊裡有他的徒弟,另外廬江郡還有不少繡莊。
他笑道:“陛下,值錢的東西都要花精力。好的繡工重品味,材質手工雖重要,不及品味要緊。品味即品格,可意會不可言傳。我能教出多少,要看後人能接受多少。”
屋裡靜默片刻。一會兒大寶敲門,小寶拎一小箱,翻開一瞧,是兩件疊好的新衣。老伯說難得過來一次,這是送給我的年禮。
大寶觑眼瞧着:“陛下穿深色的很合身。”
我先拾起的是墨色粗毛大衣,箱子裡還有一件銀灰絲織面的夾襖。
大寶又摸摸那銀灰的,說這件夾襖更費工夫。
他父親就解釋:“除去手工,主要靠着緞面好,日光底下有色澤。舊年裡,咱們親去吳江挑蠶,圈個小作坊,帶回來自己養的。一套整齊的人力物力,行雲流水般送進宮。那件淺色的原叫雲海煙波,是秀坊姑姑最喜歡的顔色。如今照着舊年針法,新作一套送給陛下。”
我粗糙慣了,不懂欣賞這些精緻物件。如此看來,還是舊年的東西好。衣裳如此,這世道也如此。大寶小寶站在面前,英姿挺拔,亮澄澄的眸子注視我。年輕人的眼眸總是格外清澈,越老越渾濁,因為攪和太多世俗鄙陋。人如此,一個王朝也會如此。
老伯見我郁郁之色,就問王琮:“陛下是遇到煩心事了?”
我思索一番,竟然無法回答,隻能說:“萬伯伯見多識廣,應該能體會我的心情。”
隻是怕我多心,才謹言慎行。
老頭扶着腰,不得已笑道:“今日說的太多,令陛下多心了。”
遊蕩至晚間,剛入宮門,母親派人請我過去。偏殿的正面牆上,新挂一幅百子千孫圖,她說是何夫人送的。畫的下方有架燭台,紅燭的蠟油掉下來,像暗紅色的漿糊,黏黏糊糊頹塌着銅皮。這幾日未給母親請安,她已經等我很久了。
我将銅雀台的情形告訴她。一直覺得被擄去南嶺,自己遭了大罪,實則戰禍臨亂世,所有人的遭遇是一樣的。母親聽了,沒有接話,她埋怨我冬日夜晚還在宮外亂逛,不在意身體也不在意安全。又問郭池在洛水的差事做完沒有,叫他盡快回城才好。
我無甚好說。暖閣設了一小桌酒菜,供着香爐,這才是正經事。她讓我為父皇單獨上三柱香。
“大殿祭祀,祖先都是一道拜的。如今這裡你拜一拜,從你十歲出去,就沒再拜過他,想來是不妥的。去年我讓你和小冰一起拜,你都不願意。世間萬物以孝為先,你身為君王,應該以身作則。”
我依言照做,眼中卻沒多少情感。
母親在我身旁,誠心祈禱:“願君上保佑吾兒平安順遂,子孫延綿。”
我笑道:“不知父親臨終前,有沒有想起我們母子。”
雖然暖閣裡沒有其他人,她讓我的态度持重些。
這晚我很想傾吐心事,啟口告訴她:“母親知道臨死那刻,他想的是什麼?他在想自己的棺柩擺到地宮哪裡,要帶多少陪葬,悼詞用多少字,能有多少人為他哭。他把這些清清楚楚寫成遺诏,交給前橋閣保存。”
走進中殿的頭一天,我從前橋閣封存的密盒内取出這份遺诏。裡面沒有提到我,也沒有長豐。他沒為鐵麒麟的繼任操半點心。
母親雙手相疊,抵在胸口。她沒有什麼表情。半晌,木然低語:“多虧神明保佑,多虧丞相他們…”
“他為君為父,都極其糟糕,母親為何從來不說?”
她不知我怎麼了,今晚突然大發脾氣。我做不了明君,但我不想做父親那樣的人。為什麼人人都要敬畏祖先?這樣永遠看不見他們的缺點。手持檀香,胸膛起伏,跪了許久。火盆内的碳微微發紅,同鏡子裡的人臉一樣。我站起來,叫人端走香爐。
母親不理解我的失望。她見到我,隻能想到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她說既然你有主意,覺得自己父親不好,就該好好待自己的骨肉。
“我說過幾次,叫白姑娘挪進宮裡,你百般不同意。你自己的孩子,難道生在外頭不成?你是怕朝臣議論,還是怕皇後生氣?”
她在九鹿最安全。挪進内廷,我就控制不了。
母親就說:“放在我宮裡,我不會叫人欺負她。”
我想了想,她控制不住小冰,還是搖搖頭。若老天賜予一線生機,孩子平安生下來,我再領他進宮。到時候不管小冰是否同意,我要親自教養他,帶他騎馬射箭,送他去雍州讀書寫字。不會令他害怕孤獨,不會讓他離開故土,不會叫他埋怨自己的父母。
母親心疼我,像小時候那樣,摟着我的脖子。
我喃喃說着:“生下孩子也沒用,這裡長久不了,我有預感。像南山寺,遠遠瞧着很輝宏,紅日映飛檐,柱子橫梁卻爬滿蟲,啃得内裡空洞,霎那就能轟然傾塌。我不遠千裡回到故土,它卻長久不了。”
母親摟住我,問我是不是喝酒了,胡言亂語。可我真的有預感。
“而且我無能為力。哪天它轟然傾倒,我隻是它的一塊碎片。”
對面那張百子千孫圖給晚風吹起,我更是頻頻搖頭。晚風吹到臉上,猛然間預感更強烈,我和我的百子千孫,最後都是一塊普通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