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郭池信後的一個月,闵代英又給我寄了封信。那信的前半部是四叔寫的,簡述銅雀台那段工程大緻需兩年完工,計劃第三年通航,沿岸如何設置碼頭,如何植樹鋪路。後半部則是闵代英的字,主旨便是要錢。
我讀信的時候,正坐在鏡花水月樓看戲。今年元宵很熱鬧,水月樓搭了戲台子,請到南園戲班,連唱三天潮生萬象。那戲說的是一名叫潮生的小厮,某日救活一株豆苗,土地神看了歡喜,點了他的通天眼,從此他能瞧見陰陽兩地的魂魄。城裡人知道他的本事,紛紛請他通靈,為此鬧出不少笑話。戲班排演時,預備了六出,每日兩出,早晚各一出。霞光殿和瓊華宮下帖,宴請各府親朋看戲取樂。水月樓内朱紗碧影,煙暖燭顫,笑靥盈盈。戲台上的潮生正幫一個兒子找父親。那兒子經營果子鋪,因為老父離世,做不出烏梅幹的酸甜味,客人不買,自然逐年蕭索。潮生燒了冥紙,賄賂陰司門神,叫他們留一條縫兒,使老父的魂魄能出來。老父眼見家業凋零,心裡着急,立刻給出一張食譜。潮生遞了食譜給兒子,竟是鹽腌鴨胗的做法,兒子疑惑了,拿起嘗嘗,說這個根本不甜。台上的人扮得認真,台下的人看得可樂。
崔流秀見我笑了,提醒我給宮人放賞,年節裡伺候,個個累得夠嗆,這次放賞不能吝啬。恰好此刻讀到闵代英的信,信中請求撥付數百兩金銀,他想在銅雀台建十座大廟,先接濟當地貧苦,爾後布施治學。又提議免去當地賦稅,最好能免二十年,使農戶安心耕地養魚。末了,直言保定侯年歲大了,請陛下将他接回城裡養老。雖然郭池事先告知前後因果,闵代英這語氣依然叫人生火,俨然銅雀台已成他的領地。
“陛下,過了正月,恐有人要參大公子呢。”崔流秀見我神色,笑着說,“老奴伺候各府吃茶,偶然聽見人議論。再有半月開閣,陛下需想好如何應對。”
我就問:“你服侍三朝,覺得大公子為人如何?”
崔流秀答道:“大公子聰慧能幹,有仁心。就是年輕不懂規矩。”
我聽了前半句,心裡有所觸動,接着說:“銅雀台亂糟糟的,我總想親自去一次。”
“哎喲,陛下怎可離開京都。”他立即勸阻,“既然那裡亂得很,就交給大公子去整理。他是臣子,理應為君效勞。再說宮裡沒陛下主持,豈不亂了套。”
我看着他,微微笑道:“誰領頭要參他?”
老頭就說:“不過你一言我一語的。責怪大公子擅做主張,不問陛下意見,先摘了人的腦袋。另有一項,如今去的那撥人,空缺要補上,不能隻由大公子說了算。”
我知道了,沉默一會:“他們是借你的口說給我聽。”
既然過完正月再開閣,這些天還算清閑。一日午後,陽光正好,母親和小冰處都有女客,我想出宮逛逛。此時宮人回禀,太常寺的何紅山等着見我。祭祀大禮都行過了,他來幹什麼。
崔流秀提醒我:“今日何府女眷進宮,他府上千金與下江王氏定了親,為這事特來謝恩的。”
果然何紅山叩首,說了同樣的話,又提及太後與皇後各賞賜一份嫁妝,對此千恩萬謝。
我笑問:“那你來見我,是想再要點東西。”
對方連說不敢,淳化新年萬象疊輝,他深受上恩,無以為報,奉承了我好一會,接着才低眉道:“陛下,臣有一小事,不得已必須上禀。”
我不啃聲。他繼續說:“這次王相公的船過來下聘禮,沿水路經銅雀台,卻遭人劫了船。我得知後,打聽到劫船的是郡主府的人。臣沒有張揚,先來告訴陛下。首先郡主與我們交好,那些東西也不值什麼。隻盼陛下能告誡大公子一回,叫他别恣意妄為。”
擰起眉頭:“他要搶聘禮幹什麼?”
“那船上的十二件金佛,四條海珠項鍊,兩件纏絲瑪瑙頭冠,一盞翡翠琉璃樽都叫他拿走了。另有更甚,大公子經常截停富商的船,搜羅值錢物件,占為己有。他堂堂郡主府的世子,此舉實在下流…”
我擡手,示意他别再說,暫時不想再聽銅雀台的新聞。何紅山會意,便提起他家新姑爺斯文乖巧,如今跟着王珒運貨做買賣,人很有出息。他大概知道一些王珒與我的淵源,又着實誇贊他一番,稱邺城的這番興旺,皆仰仗王大相公精明強幹。
小冰提起白日見的女客,說了同樣的話。何小姐的聘禮弄丢了,好大的金珠給搶了,她眼淚汪汪。我哼哼冷笑,女人也來參合,不明就裡亂講話。他們結親歸結親,别參合銅雀台的事。
小冰就笑道:“喜兒的信裡,描述大公子懲奸除惡,智勇雙全,對他滿心崇拜呢。同今日新娘子所講的,渾然似兩個人。”
我就說:“他意氣用事,先斬後奏。江頭那幫人與朝中多人交好,今天何紅山先來打暗号,之後工曹會來找我,再等台鑒所參他。他們不允許他霸着銅雀台,更不允許他出風頭。”
小冰擰起眉頭:“可他真的打家劫舍,這樣也不對。”
我沒答話,明白他孤守危地,要錢援助,但這次搶劫多半是人添油加醋構陷的。若今後朝廷無法撥财物過去,或者他真的會搶。他在永昌帶過兵,做這種事自然熟練。
大概我面色陰沉,小冰便溫柔勸慰:“即便這樣,那裡還有鄭大人和郭池,你不必過于憂慮。”
那時我倆正吃晚飯,瓊華宮靜悄悄的。撥弄碗裡的蓮藕,其實我不喜歡吃蓮藕,不過禦醫說我血熱,偶爾吃性涼的食物好,所以膳房時常炖新鮮蓮藕。我明白不喜歡的東西,不代表對自己無益。
她一定聽了外人的話,怕我對闵代英有成見。我笑道:“若他能為我分憂,我高興還來不及。”
過去兩天,等到王琮回城複命。他從水縫峽谷回來,依照郭池信裡的描述,在某個洞口的地下挖到數十具遺體。阿松在一旁,拿着名冊對照一遍。除去死了的,隻是找不到計小塗,翻遍大營内的所有名錄,隻有一人名為譚小塗。他倆知道犯了大錯,眉眼内惴惴之色,屏息畏立,靜候我的指示。我惱怒極了,因為文治非我所長,羽林衛卻由我親手訓導,如今有人說反叛就反叛,連名字都不是真的,若傳去前橋閣,豈不叫我顔面掃地。
瞧他一臉風霜之色,十幾天來回奔波,連年節也未好好過。王琮跟随我多年,出生入死,是我為數不多的親信。忍着火氣,叫他先回去換衣服。他猶豫着,提及嶽父大人來城裡,想去問候一聲。許久沒見萬家針,我心裡惦記着事,郁結不得纾解,便一同前往。
正月未過完,街市很熱鬧,處處有孩童點炮竹嬉鬧,一路行至破鑼巷。柳家武館設于小巷深處,兩側門柱各綴了彩紙燈籠。我們趕到時臨近黃昏,燭火亮着,屋檐的木棱子覆着雪。他們一家進城過年,如何裡頭寂靜一片。
王琮上前敲門。大寶見我私訪,連忙讓進門。猛一瞧,庭院裡的人大緻臉上有傷,箱籠堆在牆角無人管,幾個老仆圍起,忙着起火生爐子。等步入暖閣,萬家針斜趴于床榻,左臉紅腫一片,啞着嗓子哎呦叫疼,小童正往他腰上敷熱滾滾的藥貼。見我進來,又讓座又告罪。原來他進京途中遇見兩名衙役,因為有一段同路,大家雇輛大車同坐同行。時間長了,見他身上有些錢,遂拿起官差身份,死皮賴臉勒索财物。他是個好脾氣,奈何柳娘子不願順勢伏低,與他們幾番争執不休。衙役叫來當地酒保幫襯,柳家的怒火中燒,接着就動了拳腳。老頭忙着護孩子,遭人迎面一拳,向後一摔,當即折了腰。結果耽擱大半月養傷,帶的東西丢了一半,人是昨天才到的。
王琮跳起來,生氣道:“是哪幾個人,嶽父問清名字沒?”
萬家針見他認真,連忙說:“罷了,找到人又怎樣,丢的東西,他們賠不了,不過打一頓出氣,與我也沒半分益處。倒是為難你,興師動衆去找人,罰得重或是罰得輕,牽絲攀藤,恐怕鬧出許多事來。陛下,不值得為這事小題大做。”
我笑道:“既然撞見,就不能不管。他們這樣胡鬧不是一二日了,如今殺雞儆猴,給所有人立個警醒。”
萬家針聽我這樣說,也笑道:“如今世道亂得很,也不知為什麼。沒人正經做事。莊裡的繡工走了不少,嫌苦悶,去别處尋财路了。”
此行就想問萬家莊每年能做多少繡活。絲帛錦緞,織線繡絨,從鼓城多換出些金币。内帑需要金銀充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