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天黑了,隻有内官提的兩盞燈打亮。内廷的構造實則很簡單,一條石闆鋪的主路,東西兩側各有殿宇,直通到底就是瓊華宮。四面悄然無聲,遠處的瓊華宮亮着燈,于是我朝前方走去。
這座沉寂的宮殿,到處彌漫着悲傷。樹影沉重,遮蓋了門窗。門廊前有支風鈴,春風吹過,吹出些許生氣。正殿内一團昏黃的光,掀開門簾,原來采光來自四壁鑲嵌的夜明珠。更離奇地,有個女孩坐在搖椅裡,她手裡有支風車,金黃色的,迎着風旋轉。這時我的額頭磕到銅鈴,她聽見了,轉頭望着我。
“小殿下,莫不是見鬼了。”身後的内監吓到了。
我提燈走上前,女孩的臉逐漸清晰。
“你是誰?”她反而問我。
我笑道:“沅水,你長成大姑娘了。”
她瞅着我,聽見旁人稱呼我小殿下,更認真地審視我。
我對女孩說:“幾年前我在郡主府住過,我叫靈嬰。你記不記得?”
她點點頭:“阿爹一直惦記你。”
然後站起身,将風車竿插入窗格。風肆意吹過,顯然她不記得我這個人。
“沅水,你怎麼一個人在宮裡?”
月光恰好灑落她的肩頸,牆面的影子,讓我想起玉壺天地裡的畫像。
“瓊華宮是我的歸宿。我在這裡不稀奇。你呢?”她點亮燭台,“殿下為何在這裡?”
從此,沅水的身影揮之不去。那個夜晚,她為何落落寡歡。當然陽光下她是開朗的。她和世家小姐一樣,嬌生慣養,是绫羅和香粉裝扮的漂亮娃娃。我天天去找她,京都的生活從未如此忙碌。每隔三日她進官一次,陪伴老太後和溫容夫人。我都會陪她去。初一去南山寺進香,爬山很累的,我自然也要去。她經常造訪郡主府,郡主府有個小妞老欺負她,我更要保護她了。剩下的時間,或者我去拜訪撫鎮将軍府,或者哄她到九鹿陪我騎馬。
我發覺住在九鹿挺不方便,想住回城裡。大寶提過他在金垣巷有間空置的宅子,那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府邸。那所宅子離宮城很近,距離撫鎮将軍府也不遠。我覺得不錯,帶着喬冀裡外查看一遍,就預備将東西搬過來。搬家那天,柳二在門口放鞭炮,紅紙屑鋪了滿地。我看得正高興,突然一對公子小姐走近,那模樣就是來鬧事的。
男的是衡王府的世子,橫着臉說話:“小殿下,九鹿給你霸占就算了,金垣巷的宅子不是你的,你怎麼說拿就拿?”
女的是郡主府的大小姐,又美又刁,難怪沅水老受她的氣。她撅着嘴:“小殿下,這宅子是我家的,家母從小住這裡。陛下從未賜作它用,不如等他回來吧。總得等陛下賞賜,你才能拿我家的東西。”
我對她笑道:“是你的?那挺好。你也搬來住吧。咱倆住一起。”
難道衡王府和郡主府還不夠大,不夠霸道,還要跟我搶東西。大都府尹程開順,是衡王爺的連襟。左看看,右瞅瞅,誰也不敢得罪。
“不如等陛下和大公子回來。不過一間廢宅,各位莫傷和氣。”他恭恭敬敬勸和。
我拿出信,婁氏府邸于淳化三年已歸屬婁寶勤,寶勤的信中言明借我居住。
那一對男女就拉着程開順鬧騰,硬說一張廢紙不足為證。
我給他們煩死了。這時沅水聽見新聞,也趕到大都府。
衡王世子一見她,就冷笑:“沅水,你真有本事。成天跟他粘一塊,臉對臉貼着,不屑跟我們玩了。你是着急做儲妃吧,連窩都找好了。”
程開順連忙喝止他。闵小娟更不悅,說:“等大伯回家,看他怎麼罰你。”
沅水最在乎闵代英。他們老暗示她闵代英會生氣,她就真的害怕了。
那世子還敢說:“沅水,你别見到小殿下就撲上去。最終誰能去中殿,如今言之尚早呢。小心撲錯人,弄得一身腥。”
他的手都搭上沅水的肩了。我一擡腳,将人踹到十尺遠。我從小喜歡舞刀弄劍,西州那兩年又常和番人比劃拳腳,盛怒之下,一腳踹得他嘔血了。
程開順大呼:“老天爺,這下壞事了!”
他要去哪裡,我一把揪住他。程大人抱着拳頭,微微顫顫:“殿下還有何吩咐?”
喬冀擇好時機,笑道:“程府尹,剛才翻閱府上的記事薄,近半年,衡王世子惹了不少麻煩。你瞧,好多條訴狀告他的。不知哪一件開卷公審過?”
拿過來。玉泉山莊開賭,打死二人;霸占京郊養蜂場,毀掉一半蜂巢;搶女人去九鹿,九鹿有女人嗎?哦,是我來之前的事。幾句話帶過,沒有細節,更值得玩味。這個蠢貨。我一張一張掀開。這些算作闖下大禍,值得記錄在案的。沒記下的還有多少。
“程大人,趁世子養傷,你把這些案子理一理,成卷後交給我。”
程開順将我請至一旁,細聲說:“小殿下,莫要沖動。闵大人離開前交待過,這件事等他回來再處置。”
我推開他:“闵大人與他是近親,不适宜處置此事。哦,你也是近親。我差點忘了。府尹若不願秉公辦理,我就交到前橋閣。”
他沉默一會,爾後低頭答是。
我又想起一事:“聖駕不在,京都的羽林衛由何人指揮?”
程開順說了個名字。
我記住了。不知不覺,我迫切想知道更多事。雖然被喊了許多年的小殿下,這是頭一次,我意識到自己是儲君。這座帝國要落在我的手裡了,沉重的令人疲倦,沉重的也令我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