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見過自己的父母。從小跟着柳二叔生活,他對我很好。柳家武館在洛水做船運,我就跟着他,學習掌舵扯帆,分辨各路水勢高低,每日與他同吃同住。大概十歲後,柳二領我去京都的一間大宅,據說有人等着見我。我腰間挂着一枚黃玉石,光滑處镌刻了小字京都湧泉殿,當時喜姑姑看到這東西後,一把抱住了我。她說我生在京都,地點就是内廷湧泉殿。
當時隻是懵懂,心中有點惆怅。這時英叔叔就出現了,他不讓我再跟船四處漂泊,他把我帶在身邊,教我騎馬打獵,教我讀書識字。有一節國史課,他描述景泰朝的繁榮昌盛,又提及先帝的三位皇子。英王最得人心,可惜早逝,福王最享福祿,得以承繼宗廟,他倆還有一位弟弟,就是我的父親恭王長豐。他在每人名字後劃下一個小箭頭,例如福王以下是單立,恭王之下就是我。我回去睡了一覺,第二天才明白他所說的涵義。
随後我被送到當今聖上面前,他是不苟言笑的人,對我不溫不火。我有點失望,也不喜歡京都。每日去前橋閣讀書,讓我苦不堪言。淳化十七年,萬家莊有批貨要送去鼓城,我立即請旨同行。終于能擺脫那幫老夫子了。我背不出文章,寫字又太醜,但我不敢反抗,那幾尊白須老翁,老得…恐怕隻要手指一戳,他們就當場倒地。還是四方漂泊的生活适合我,京都太枯燥乏味。
在此契機下,我離開中原去鼓城,從鼓城再往西走,就能到達黃金城堡。那是我第一次見識中原以外的世界。風吹得臉皮生疼,流沙鑽進腳底,人突然沒了重心。輕輕浮起,眼前盡是奇形怪狀的巨石,巨石壘成龐然大物,如遠古謠傳的野獸,似魔似妖,似威似怒。那座城堡給大團大團的雲朵環繞,漫天金光垂落,雲團給染成金黃色,好似金朵雲托起的空中聖殿。那股金光銳利又魅惑,令人渾身一震。
接待我們一行人的名叫阿紮特,眼珠是琥珀色,一绺绺卷發推在後腦。喬冀與他交往過年,攀談毫不費力。這趟交易的綢布有千匹之數,大概值五萬枚金币。阿紮特很謹慎,先拿走兩匹驗貨。随後邀我們去宴席喝酒。宴席設在葡萄園,葡萄藤圍起一片圓形綠蔭地,中央有座小巧的噴泉,黃銅做成鷹嘴,四隻鷹嘴朝天灑水。我對這景象很好奇,心想地下皆是礦石,哪有水滋養綠植,不由多瞧兩眼。喬冀就問了阿紮特,原來城堡地下有蓄水池,水由郊外引入,沿水道入城,水道沿主路支路布置,一路可通至城堡。阿紮特見我感興趣,專程帶我去瞧了水道。果然地下設有兩道溝渠,用岩石砌築,一條引水,一條排污水,還有工人在撒明礬,如此能保持水質清澈。
我暗自納罕,大概給這座巨石壘城的城堡震懾了。後來阿紮特回來,說明他們對綢布很滿意,約好三日後在鼓城收貨。
“小殿下,”他用蹩腳的中文說,“這是堡主送你的見面禮。”
他竟然伸手割下一串葡萄藤,雙手捧着送給我。後來喬冀告訴我,這裡的葡萄藤象征友誼。
交貨後,我沒跟随萬家莊的車隊回中原。異域風情吸引着我,而中原本無眷戀的人和事。起初大寶不同意我留下,他帶我來的,自然要負責帶我回去。還是青川姑姑有魄力,寫了信交待中殿,承諾她會照顧我的。就這樣,我在西州安心住下,日子過得随心惬意。
喬冀和我經常離開鼓城,我們喜歡熱鬧,常去四周的集市閑逛。這裡除去中原人,另有遠道而來的西域人混迹,黃毛綠眼,說不同樣的番文,有時阿紮特也聽不懂。不過因為我喜愛喝葡萄酒,三杯下肚,就能和他們打成一片。黃金城堡坐擁豐富礦産,财富用之不竭,這方世界陌生又新奇。
我對青川姑姑說:“這下我把前橋閣教的全忘了。太好了。再住幾年,我就不用回去了。”
青川笑道:“中殿來信,叮囑我監督你的功課。真是小孩子。不過圖個新鮮,過去一年半載,你就該想家了。”
我沉浸于醇香美酒,暫時還不想家。
這天阿紮特來做客,送我一份地圖,又提及波斯人也喜歡中原絲綢,邀請我們去城堡見面。雖然大寶哥不在,但喬冀對此頗有籌謀,所以我攜他和柳二一同前往。
那座城堡又呈現眼前。因為越來越多人擠入,它正迅速向四面延伸。到處飛沙走石,那些乳白石給人砸得粉碎,和着碎砂攪拌,攪着攪着,就攪出來一堆灰黑色的泥漿。遠處有架鐵爐,嗞嗞冒出火光,不知什麼給扔進去,鐵爐朝天空噴出黑霧。那團泥漿和黑霧着實駭人。突然又露出一排馬車,那是剛開采的礦石,星星點點,布滿金黃色,晃得人更恍惚。
喬冀說:“小殿下,他們預備再建一座城堡,也許是兩座。我們要認識更多的朋友了。”
柳二說這霧有毒,捂住了口鼻。多年後我回憶這段經曆,記不清細節,隻記得這些城堡宛如空中樓閣,騰空自轉,泥漿粘住四壁,金箔粘住泥漿,它越轉越快,也越轉越碩大。
步入大廳,波斯人早早等着我們。阿紮特拿出一匹響雲紗,他們搖搖頭,意思顔色太素,後來換成孔雀開屏湖水綢,他們就顯得感興趣。喬冀明白他們喜歡明豔底色搭配繁複刺繡,又拿出幾件樣品,波斯人高興極了,舉起水晶鏡反複細看。末了,阿紮特摟着喬冀的肩膀,嘀咕好一陣,接着又摟住波斯人,掰着手指算錢。這小個子的卷毛,配上那對精明的眼珠,活躍得跟發情的貓似的。
回程路上,喬冀說:“多虧了阿紮特,談成百匹千金的價格,是原先的十倍呢。”
我大為驚訝,一點都沒覺得高興,反而為他們不識貨感到惋惜。
喬冀看着我,慢慢笑了。
柳二叔指着那座金色城堡:“幸好我不住裡面,每次來,老覺得耳邊轟隆轟隆,天旋地轉,頭要炸開了。”
喬冀又說:“小殿下,要不要在京都也建座城堡,就像黃金城堡那樣堅固。”
京都?算了吧。京都永遠是古老優雅的模樣。清風明月,白牆黛瓦。那晚回到家,我突然想吃餃子,就央求青川姑姑包餃子。
等到第二年,萬家莊的貨車再次抵達鼓城,我明白回去的時候到了。大寶誇我們能幹,又促成一件數萬金币的買賣。我倒沒做什麼,這是喬冀的功勞。清點貨款,遇到賬目不清楚,他撥着算盤,劃來劃去,慢慢給我們解釋。他對綢布交易很上心,中殿發到鼓城的信,都靠他一一答複。我猜他是想跟我回中原,隻害怕青川姑姑不答應。
有一次隻有我們三人吃飯,我就笑道:“姑姑,喬大哥的性情随你,沉穩又周全。他同我一起回去,時刻請他指點指點,你說好不好?”
當時青川沒說什麼,隻是小心探索喬冀的神情。那是母親對孩子的感情,她感受到他長大了,又對他依依不舍。
我十分羨慕。後來又輕聲問:“姑姑,你見過我的父親嗎?”
她反應過來,馬上說:“見過。我見他的時候,他就是你這個年紀。你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真的嗎,我滿足地露出笑容。
青川也對我倆笑着:“孩子長大了,我沒法束縛你們。回去吧,做你們想做的事。要是受了委屈,就回來,母親永遠在這裡等你。”
我從沒有母親。抱着她大哭,哭得比她親兒子還大聲。
後來我們就跟車隊回到京都。算一算時間,我竟然離開兩年了。京都什麼都沒改變。聖駕去邺城還未回來,英叔叔也跟着去了。太常寺卿負責迎接我。先引我至正殿大廟,面朝宗祠的牌位逐個參拜。儀式結束,又行至内廷玉壺天地。那座殿宇很精緻。牆面懸吊着許多畫像,畫像從房梁下落至地上三尺,兩卷一對人,一對用珠串隔開,仔細一瞧,是先祖和他們的皇後。一帝一後,身在其中,畫中人宛若凝視着你。
宣和帝像旁的位置是空的。父皇在位時,沒有皇後嗎?我的母親又在哪裡?
四叔說:“玉溪夫人的靈位設在偏廳,請小殿下過去上柱香。”
有些不悅,難道母親的畫像不配挂在牆上。我知道鐵麒麟的後位需履行某種舊約,就像古老的儀式。
四叔又說:“殿下平安長大,又能認祖歸宗,玉溪夫人泉下有知,餘願足矣。其它的不重要。”
目光落于那些相似的面龐。雖然帝像威儀風姿百态,吸引目光的卻是皇後的面龐。我想到青川的臉,溫暖的柔軟的,堅強的包容的。
那天我沒有很快回去。四叔請我到前橋閣,因為西域的地圖使他很感興趣,他問了我許多問題。從前橋閣出來,恰是落日時分。我摸到腰間的黃玉圖章,突然想去瞧一瞧湧泉殿,那個我出生的地方。
雖然人人稱呼我小殿下,實則宮城内外我不敢任意走動。告知駐守宮門的羽林衛,他遂轉身進去禀告。他禀告給誰呢?既然聖駕不在,原該由儲君監國。過去好一會,他回來了。羽林衛将我送至内廷正門,兩位內監打扮的人等着我。他們請我走主道,轉入一面紅牆後的連廊,又請我稍等。
“小殿下稍等,溫容夫人很快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