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熱得很,我想去九鹿山莊避暑。起初老鄭委婉地阻止,邺城的船快靠岸了,陛下答應接見茶商的。後來代英擡了擡眼,他就不說話了。不懂他們在盤算什麼,我懶得管,隻要能暫時離開這座牢籠就好。
自從那年中了瘴氣,漫長的時間裡,我手腳無力,進食完就要嘔吐,瘦得皮包骨頭,一度病入膏肓。前橋閣對外隐瞞了此事,隻有極少數人能見到我。君上變成廢物,諸臣會作何感想。我要是死了,心裡倒不覺得有遺憾,與其這樣活着,不如把我埋了吧。
那種絕望的心情下,母親哭得聲嘶力竭。不過叫我回神的卻是前橋閣遞送的冷漠的目光。他們跪在闆磚上,面容比闆磚更冷。他們在權衡得失,為鐵麒麟考量未來,思索誰能替換我。那刻我猛然醒了,死倒無所謂,但不能被輕視。我努力爬起來找我的劍。然後他們就開始扇自己巴掌,齊刷刷的,一掌又一掌,又狠又快,扇得自己面目猙獰。那清脆的啪啪聲,是警醒也是威懾。君王不能軟弱,不能輕言退場。
後來過去多少年,我記不清了,有一天我扶着木杖勉強站起來。阿松那張永遠闆正的臉豁然松開,他的手在抖。然後他跑出去叫人,沒想到,第一個來的是闵代英。更沒想到,今後的歲月,他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陛下,沿河的草坪上有許多野兔。”他指着面前的平地。
我騎馬奔去,果然許多兔子四竄。自從我病愈,九鹿沒養過比兔子更兇猛的獵物。回頭一瞧,阿松緊跟着我,再往後是南辰帶頭張望。拉開弓,手臂有點抖,突然箭不受控制地射出,然而什麼都沒射中,倒把兔子吓跑了。
同以往一樣,隻要我出來狩獵,他們就會分成兩隊比試。我隻要坐着裁判就好。這趟比試什麼呢?南辰跟阿松一起過來,今天太熱,小木舟下了水,所以比的是劃船。有些無聊,不過我不想掃他們的興,這類遊戲的本意就是哄我高興。
二人一對,他倆各自選好隊友。南辰選的人很年輕,簡直是稚氣未脫的男孩,光着上身,黑黢黢的,用力搖漿的時候,濺起的水花格外有力。男孩吸引了所有的注目。我側過頭,闵代英坐在岸邊的草墩子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結果是誰勝出很明顯,男孩揮舞着木漿,樂呵呵的。他給領到我面前,抹了抹面龐,年輕人的輪廓真幹淨。照規矩,是該賞賜的時候。我猶豫着,沒有發聲。
“誰帶你來山莊的?”我笑着問。
男孩看一眼我身旁的人。他喊他英叔叔。
他的英叔叔就對我說:“陛下,這孩子叫靈嬰。是郭池取的名字。”
我知道他是誰,一眼就能看出來,你不用說明。
“喜歡九鹿嗎?”我看着他。
男孩點頭,興奮地說,他很喜歡騎馬很喜歡狩獵。
我讓南辰帶他去玩。闵代英的膽子越來越大,擅作主張,替我選好繼承人了。
“陛下,臣莽撞了。”他裝得誠惶誠恐,連連叩首。
我早知道孩子活着。柳二曾寫信問我如何處置,我一直沒有回信,所以如今他生龍活虎地跑到我眼前了。他們應該私下商議過,靈嬰身體強健,性情又好,是儲君的不二人選。今日特地帶來給我瞧瞧,就像當年有人帶着我去見長豐。長豐好福氣,雖然波折重重,他的孩子好好活着,這是老天對他的補償吧。而我本就偶然得到這個皇位,老天大概覺得我的路已走到盡頭。
我的頭很疼。九鹿的綠蔭沒減輕暑熱,反而弄得人昏沉沉的。靈嬰的笑容真明亮,陽光下整個人都是透明的。等你做了儲君,坐進中殿,就不會那樣笑了。你給吊上懸梁,擺出俯視衆生的姿态,不哭不笑,永遠也落不了地。哦,也許你不會。我隻是感歎着我自己。
遠處的南辰牽來兩匹馬,一紅一黑,讓男孩挑一匹。我摸了摸馬背,紅色的雖然矮小,但小腿壯碩,目深耳尖,顯然是良駒。南辰也覺得這匹好,男孩偏要問問他的英叔叔。
闵代英說:“你騎上繞一圈,然後自己拿主意。”
靈嬰很聽他的話,幾人陪他試馬去了。赤色小馬很溫順,但他顯然更喜歡那匹高頭烈馬。
代英微笑道:“沒想到,這孩子性子剛猛啊。”
确實剛猛,還十分粗鄙,馴服那頭烈馬後,就扯着缰繩跑了一圈又一圈,揚起的土都濺到我臉上了。
“陛下,你很喜歡靈嬰。”
我喜歡嗎?我給他們的計劃弄得有點糊塗。
闵代英又說:“陛下,昨日收到寶勤的信,這次依然無所獲。闆橋鎮所有十歲左右的孩子,戶籍逐個核實過,沒有陛下要找的人。”
依然找不到,我失望過很多次了。
“陛下,過了大暑就是中秋,要不要叫寶勤回城過節?”
我點頭,叫他回來。長久以來,我懷着微弱的希望,也許能找到那個失落的孩子。無它奢望,隻希望他活着。
“你覺得他活着嗎?”
代英回答:“自然活着。隻是他成了普通人,同山川日月一起延綿萬代。”
我笑了,你挺會安慰人。他們的計劃很清楚,逼迫我接受靈嬰。另外前橋閣需要我的首肯,才能為他授業講課。
“等他長大了,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我故意吓他。
闵代英就朝我一拜:“陛下,臣永遠聽命于陛下,天地萬物皆聽命于陛下。”
他很早對我不滿了。不過拘泥于世俗條框,他永遠不敢弑君。很多人暗中進言,闵代英把持羽林衛,威懾前橋閣,請陛下慎之再慎。他們把他怎麼對待韋大人的事告訴我,預言他将行大逆之事,并且勸我除掉他。可我始終沒有做。隻有那麼一次,我真切感受到威脅。
那年夏天,渤海國的鹿人王随船抵達京都,與鐵麒麟談了一筆大買賣。渤海國糧食豐饒,每年向中原供給大量的大豆玉米,鐵麒麟就回報相當數目的金币。鹿人王與闵代英是多年朋友,生意談完後,他就留下他,在京都遊玩幾天。那時接近中秋,應該籌備去雍州了。但是客人沒走,他不想扔下他,于是擅自決定,取消當年的中秋祭奠,整艘船都不用去了。
我得知後勃然大怒。因為向我上禀的前橋閣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他們也認為招待客人更重要。而祭拜儀式過于繁瑣,倉促之下不能安排周到,今年就請太常寺代勞吧。
“陛下,那裡的老祖宗通達明理,皇後娘娘更明事理。偶爾缺席一次,她不會怪你的。”
他們認為我追思皇後,才執意要去的。可并不全然這樣。闵代英振臂一揮,扯起的衣袖過于寬大,連雍州都蓋住了。那讓我莫名感受到威脅。我陷入沉默,連羽林衛對他的親近,都沒讓我感到威脅。我從不怕他動武。可他的長袖讓雍州顯得可有可無了,沒有人在意南宮世家,很快沒人會在意鐵麒麟,沒有人會在意我。
我叫他來中殿,問他為何取消船期。顯然他未料到這件事令我如此生氣,猶豫片刻,随即答複會安排好一切,陛下可以如期上島。可我沒消氣,用陰晴不定的口吻質問他。
“你知道國庫内金币儲量不足嗎?居然答應每年給渤海國數千黃金。”
他低頭回:“臣知道。但是糧食更重要,除去供給平民更能充軍饷。而且南方綢布充足,鼓城大門已開,不愁換不到金币。”
“說得輕巧,誰去鼓城呢?”